一
仇天这个名字，我最早看到大约在20世纪末。之前我长期在外打工，常有朋友询问“贵县何时建县”“贵县有多少人口”“贵县有何著名历史人物”等问题，对此我都是茫然无知。1999年，有段时间我在家闲着没事，借了一本刚出版没几年的《遂昌县志》翻阅，决定恶补一点本县历史知识，省得有人再问我县里的情况还一问三不知，被人笑话。
县志第三十卷第三章《名录》第四节《革命烈士》表中，“仇天”这个名字让我印象深刻，以前我对本县姓氏的认知中没有姓仇的。表格介绍很简单，“姓名：仇天；性别：男；出生时间：1930；籍贯：妙高镇西街4弄5号；牺牲时间：1953.6；牺牲地点：朝鲜；牺牲前所在单位及职务：志愿军23军政治部文工团员。”
2000年后，我定居遂昌，常上妙高山锻炼，在烈士公墓的碑文里也看到过这个名字。
对这个名字产生关注，主要是觉得姓“仇”很新鲜，是这家人祖先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后查了《现代汉语词典》，发现仇作姓时读Qiú（音“求”），和仇恨没什么关系，仅仅是姓氏，没有别的意义。
2017年3月，朱荣生老先生出版了散文集《地丁草》。作为他的忘年交，也是私淑弟子，他送了我一本。翻开目录，《仇天身世》霍然“挤”进我的眼睑，细细拜读，总算真正了解了“仇天”为何许人。
原来仇天是朱老师的表哥，姑妈朱金翠的儿子，祖籍浙江青田。说起仇天，得先说他的生父林清泉。文中说原北街文明路陈家大屋主人陈可珍先生曾写过一篇名为《林清泉与遂昌信达利钱庄》的文章，收集在20世纪80年代县政协编撰的《遂昌文史资料》第二期。近四十年了，政协几次搬迁，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我还是按图索骥，拜托了政协的几个朋友，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了这本书和这篇文章。
文中写道：“林清泉，又名青茂。原籍青田夏家地人，家道清寒。少时就读于陈诚之父，继与陈诚同时转学于处州中学，并与遂昌王冠中等义结金兰。”
陈可珍在遂昌信达利钱庄开设后就一直在钱庄当会计，对信达利和林清泉本人都非常了解，他写的关于林清泉的回忆文章的可信度是很高的。他评价林清泉“外柔内刚，严于律己，平易近人，道德高尚，素为友辈所推崇”。
陈诚父亲名叫陈应麟，晚清秀才，毕业于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曾任青田县教育科长和敬业小学校长，终身从事教育事业。
陈诚在处州中学毕业后辗转考入保定军校，在1929年蒋桂战争和1930年中原大战中脱颖而出，从十一师师长晋升为第十八军军长，“土木系”（“土”由“十一”合成，“木”由“十八”合成。土木系是国民党大陆时期的军队派系，核心人物是陈诚。抗战胜利后被视为国军五大主力之一，淮海战役时主力被解放军消灭）地位由此确立。“西安事变”和蒋介石一起被张、杨二人扣留。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兼任武汉中央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当时周恩来任副部长。之后官运亨通，一路飘红，最后在台湾任国民党副总裁，人称“小委员长”。1965年逝世，享年六十七岁。周恩来曾经评价陈诚“是爱国的人”；戴笠评价陈诚“是少数不要钱、肯苦干的将领”。
与陈诚不同，林清泉从处州中学毕业后留丽水任教，后来也算是投笔从戎，到杭州担任陈诚所属上校军需官。数年后，因厌倦军队生活去职从商。当时陈诚的亲信赵志尧，也是林清泉的同乡好友，在上海经营信达利金融企业，做得风生水起。在温州、青田、丽水、龙泉和松阳等地相继开设了信达利钱庄，势头非常向好。赵志尧也是一个具有爱国情怀的银行家，1938年出资创办了青田东源小学，1939年请周恩来为东源小学题词“中华民族新希望”。1929年春，林清泉接受好友、松阳信达利钱庄经理叶守梅的建议，拟在遂昌开设信达利钱庄。那时候遂昌交通极为不便，没有公路，全凭古道步行与外界交流。但遂昌是个山县，历来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称，林木资源十分丰富。木材远销沪杭，还有中草药、山绵皮等山货都靠钱瓯两条河流水运或肩运销往外地，然后把所得货币背回遂昌。不仅低效费力，也极不安全，碰上劫匪，人财俱丧。如果在遂昌建立一个钱庄，对遂昌经济的发展无疑是大有好处的。1929年3月，林清泉在叶守梅的陪同下来到遂昌，与本地商会副会长林纯一、程际青商谈钱庄事宜，一拍即合，转征各行、住商意见，也得到一致支持。于是立即着手筹办，召开筹备会议，定名“遂昌信达利钱庄”，推举林清泉为经理，林纯一、程际青为监事，紧锣密鼓、雷厉风行，于1929年7月1日正式营业。
遂昌信达利钱庄的开设，结束了遂昌无钱庄票号的历史。1996年出版的《遂昌县志》第十五卷《金融》第一章第一节开头记载：“民国18年（1929）春，青田人林清泉来遂，与当时的商会副会长林纯一、程际青等筹组金融企业……此为遂昌金融实业之始。”
二
遂昌信达利钱庄的运作，对当时遂昌市场的繁荣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很大程度上活跃和调节了商业流动资金，商品物资进出有了充盈的货源保障，相对稳定了物价。采购大宗商品则直接向产地进货，减少了中间环节，买卖双方都得利，钱庄的生意也日益兴旺起来。
遂昌信达利钱庄的宗旨和丽水、松阳等地钱庄一脉相承，都是为了扶持工商业，放贷对象是工商业户，对非工商业不在服务之列。这样不仅限制了自身的业务范围，也引起了许多人的非议和不满，有的人因此散布了许多流言，比如说遂昌金融财权应掌握在遂昌人手里，不能任由外来人操纵云尔。翌年，以唐仲甫为首的遂源钱庄创立，其规模与信达利比肩。接着王子屏的懋生钱庄、胡希文的利甡钱庄相继出现。嗣后又有华光庭的大吉祥等小额借贷数家。一时间，遂昌蕞尔小邑，居然钱庄如雨后春笋，盛极一时。看上去繁花似锦，实则虚假浮肿。仅一杯羮，分而食之，竞争激烈，势必众败俱伤。林清泉看到这种情况，心中甚为焦虑。为求企业生存和发展，他认为必须增强实力，而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想到了各地信达利联庄，这在当时是一种比较前卫的经营模式。几十年后的“信用联社”，各银行通兑与此如出一辙。只是当时因诸多原因，联庄业务未能实现，殊感惋惜。
遂昌信达利钱庄短暂红火之后，一直处于低迷状态。就大环境而言，众所周知，先是军阀混战，内战频仍，后是抗战爆发。遂昌虽然属后方，但难免遭受兵燹之厄。百业萧条，遑论钱庄。
1936年，林清泉应浙江省水利局局长何之泰之邀，任该局总务处长，仍兼顾信达利钱庄之业务。就这样，信达利苟延残喘到1946年，林清泉回遂昌召开股东大会，商讨善后事宜。会上推定毛飞主持清理，再后来由于货币贬值等因素，遂昌信达利钱庄不了了之，黯然销声匿迹。
抗战期间，林清泉去了武汉，后又去了重庆，留守谭延闿遗留的文物古玩（谭延闿，民国时期著名政治家、书法家，陈诚的岳父）。抗战胜利后，林清泉回到杭州，在驻杭供应局任会计，1949年去台湾，在台湾省府及石门水库工作，于1988年去世。他最小的女儿捧着骨灰回到大陆老家。
遂昌信达利钱庄从兴衰到彻底关张，令人唏嘘不已！
三
遂昌信达利钱庄经营了十六七年时间，林清泉自己虽然东奔西走、漂泊不定，但他的家眷有很长时间都在遂昌。遂昌县城西街4弄5号是一座四合院式大房子，东傍公园南临小溪，具有得天独厚的好环境。当年的遂昌信达利钱庄就坐落在这里，林清泉一家也住在这里。这是一幢中西合并的大宅，中式建构，西式装修，中有天井，玻璃门窗，非常敞亮。后院绿植繁茂，生机盎然。刚入主此宅的新主人林清泉有一女一儿，女儿叫林炳珍，儿子叫林炳仁，昵称“大饼泥”。次年二儿子出生，叫林炳义，昵称“小饼泥”。少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大多不知道他们俩的真名。后来兄弟俩入学遂昌县第一小学（县实验小学前身），大家才知道大饼泥名叫林炳仁，小饼泥名叫林炳义。一看兄弟俩的名字就知道父母是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从性格上看，大饼泥安分老实，小饼泥活泼调皮，两兄弟都招街坊邻居和老师同学喜欢。他们后面又陆陆续续增加了几个妹妹，一家子在遂昌生活了好多年，和邻里关系非常融洽，从没听说过他们和谁红过脸。
林炳义就是革命烈士仇天。
仇天少年时期基本上是在遂昌度过的。抗战期间，林清泉去了重庆，仇天曾到成都少年航空学校就读，据说在那里受尽凌辱，“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旧社会的种种黑暗”（何其美《血染的“尼龙卡片”——怀念仇天同志》）。抗战胜利后，他逃离了那所学校，到杭州读高中，寄居在他婶母家里。解放前夕，大姐林炳珍随丈夫去了台湾，后去美国定居。大哥林炳仁任职于南京电信局。林清泉和其他国民党要员仓皇去了台湾，仇天的母亲带着最小的女儿回到遂昌。1949年5月3日，解放军进杭州城，十九岁的仇天就和当时还在杭州女子中学读初中的三妹林炳玉报名参加了解放军队伍，从此林炳义改名仇天。7天后，丽水解放，二妹林炳珠也当上了解放军。次年，仇天和林炳珠兄妹俩都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抗美援朝胜利后，林炳珠回国，后还进大学深造，献身于医疗事业，而仇天却长眠于异国他乡，在保家卫国的旗帜上飞扬着血染的风采！
仇天的三妹林炳玉后改名林工，退伍后在青岛中专学校学习，毕业后一直从事建筑工程工作，后从广州电信局离休，生活在广州。仇天最小的妹妹，今年已八十六岁高龄，还健在，生活在武汉。
四
仇天是在朝鲜石岘洞北山战斗中牺牲的。他的战友何其美在1993年写了一篇名为《血染的“尼龙卡片”——怀念仇天同志》的回忆文章，收入2005年出版的《战地黄花——二十三军文工团老战友回忆文集》。文中引用仇天的话讲述了他改名的原因：“我恨旧社会，蒋家王朝倒了，他们的天下也塌了，我还要仇恨他呢。”在仇天的心里，这个姓氏的“仇”，和仇恨的“仇”是同一个意思。他说的也有道理，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谁受得了？
仇天当的是文艺兵，在志愿军二十三军政治部文工团创作组搞创作。他很认真，也取得了好成绩。他创作的小歌剧《一瓶酒》公开演出后得到了广泛好评。他酷爱文学，喜欢写诗，尤其喜欢雪莱、普希金等外国诗人的作品。自己也经常写诗，他赠给友人的一首《无题》诗富有哲理和美感：
一个萤火虫，可以照亮一点路
一点星火的热，不能煮开一锅水
一只蚂蚁，可以搬动一张树叶
英雄的影子，在水里也许是美的
一个人，可以做他所做的事
向往北风拔起一棵树吗
不要伸长你的脖子，不要空谈
也不要说懦弱
小心北风，也会吹裂你的脸
这是他在杭州即将解放时写的诗。所谓北风，应该是隐喻当时解放军强渡长江、挥师南下的威武气势。
仇天牺牲时间是1953年7月6日，而朝鲜停战时间是1953年7月27日，相差只有21天。他在停战前夕倒下了，悲痛之余，不能不令人扼腕。仇天属于战地记者上战场采访时牺牲，不像冲锋陷阵的将士一样轰轰烈烈，因此他牺牲了，只有一本烈士证，没有军功章，也还来不及入党。他很普通，像路边被踩踏的一株小树苗，然而他的高尚品质和男儿气质永远烙在战友的心里。相隔40年，在何其美的回忆录中，他的形象还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仇天牺牲时，战友们从他贴胸口袋里发现一张沾染血迹的、用缴获的美国士兵尼龙避弹衣裁成的巴掌大的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同志们，如果我在这里倒下的话，请通知他们（下面写了一串亲友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他们不要为我的牺牲而悲伤，我能为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献出我的生命，这是我的幸福。”遗嘱简短，却彰显了他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和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感人至深。
朱荣生老师在《仇天身世》一文中陈述，20世纪70年代，他姑妈给他看过一本仇天的日记，是仇天中学时代写的。日记中有许多检点自己言行的记述，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中学生，这是很难得的。从日记中，可以感觉到他倔强的性格。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但必须具备独立精神，努力奋斗。
林清泉一家对于现代遂昌人来说，已经鲜为人知。但他们对于遂昌历史而言，的确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合上《遂昌县志》，我仿佛能感知到他们的善良和正义，还有他们永远跳动不息的脉搏。
（作者单位：遂昌县文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