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版《遂昌县志》“大事记”载：宣统三年（1911）11月9日，革命党人徐鹤率光复军进驻遂昌，知县朱兆蓉捧印送缴，遂昌光复……《遂昌县军事志》亦有相同记载。

可以确认，朱兆蓉为遂昌末任知县。

遂昌自东汉建安二十三年（218）建县，截至清末，将近1700年，有名姓可查的知县，共327位。除了汤显祖光耀文坛，遗爱长存，其余的并不为人熟知。近日，笔者阅读包兰瑛作的长诗《平昌遏乱行》，对诗中记述的“赖驼子造反”事件深感兴趣，经多方查阅资料，发现遂昌末任知县朱兆蓉，是一位诗书画印俱佳的饱学文人，其夫人包兰瑛亦是清末有名的“江左才女”。

家学渊源

百度词条：朱兆蓉（1871－1916），字芙镜，江苏如皋人。“为遂昌令，工诗词……善抚琴，喜治印”。百度词条的说法引自《广印人传》，该书收录有朱兆蓉的印作。编著者叶为铭是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与朱兆蓉同时代，说法可信。另在《西泠印社三十周纪念刊》中，辟有“已故本社社员神位”，其中有“如皋朱芙镜兆蓉”，排在1927年去世的吴昌硕之前。可见，朱兆蓉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或曾参与西泠印社的创建亦未可知，可惜早逝。

《如东日报》2022年2月24日刊发《西泠早期社员朱兆蓉生平及印作述略》（作者彭伟、李夏荣），对朱兆蓉的家世、生平作有介绍。如皋县潮桥朱氏为望族，世代书香，朱兆蓉的祖父朱霖素有诗名，著有《旷观楼诗存》留世，逝后“书画碑版名世者，所藏不啻千计”；父亲朱敏文在浙江为官多年，亦“工诗、善琴”；母亲汤笲也是“通书史，善弹琴，工诗画”之人。朱氏族人中，多有“工诗、嗜古、善琴、喜金石、擅铁笔”之人，而朱兆蓉诗书画印具佳，兼通琴术、医道，乃朱门中一位全才。

朱兆蓉自幼随父居杭州，朱敏文课子甚严，“延师旅邸，词章之学虽风雨寒暑不去”，朱兆蓉“幼承庭训，伏阁受读，孜孜矻矻，兼工诗文”。他的授业老师中，有杨葆光、王廷鼎这样的大学问家，又师从云闲上人学习古琴。故朱兆蓉年纪轻轻，便已诗词医理、琴棋书画、金石篆刻，无不涉猎。更承家学渊源，多交往有才学之士，多参加文人雅集，已然具备名士风范。时人有诗称赞朱兆蓉“风流潇洒世无论，诗画琴棋寄此身”。

光绪十八年（1892），22岁的朱兆蓉与“江左才女”包兰瑛结为佳偶，两人琴瑟和谐，鸿案相庄，人谓之“赵管风流”。婚后居杭州，包兰瑛与女友结诗社，迭相唱酬。文坛前辈陈豪称羡于这对年轻夫妇，赠之以珍藏多年的“西泠八家”之一陈鸿寿刻的“神仙眷属”一印，并题诗“神仙原有双修福，此石恰堪持赠君”。二陈一朱，共与西泠结缘，传为文坛佳话。

朱兆蓉如此饱学多才，却是考运不佳。“出应试，每报罢，忧郁致疾”。好在其母亲甚为开明，谓之曰：“读书岂为科名哉，科名未至，学问自在，何闷焉！”据《如皋范湖洲朱氏族谱》记，朱兆蓉天性至孝，尝割股以疗母疾，后来通过举孝廉，授中书，宦游两湖、江浙各地，遍访学者文人，多以诗文金石相交。

1900年庚子事变，慈禧、光绪移驾西逃，时在楚北宦游的朱兆蓉千里追随，时人赞他“忠爱一腔歌代哭”。由是朱兆蓉终被朝廷启用，出任长安转运使，奉檄运粮入陕。他克服环境恶劣、车马劳顿和路遇匪徒等种种艰辛，抱病工作。朱氏记有《长安转运日记》，里边有“天寒欲雪，病不能起”“抱病祀江神”等记录。包兰瑛《题外子长安转运图》有云“路远时艰不易致，临岸鸱鸮愁睥睨”；好友陈蝶仙（天虚我生）赋诗云“策鞭人比鞭丝瘦，蕃马一嘶天地秋”，其情其景跃然诗文之中。

因运粮有功，经推荐，朱兆蓉迁湖北某县候补知县，几年后得以进京觐见述职。光绪三十三年（1907），他被朝廷派往杭州稽查宁海冤狱，期间谳案公正，为多起冤案平反，得到上司的嘉许，终于在宣统二年（1910），被正式任命为遂昌知县，时年40岁。

任职遂昌

彼时的遂昌，地处偏僻，邑无城墙，盗贼出没，更逢乱世。友人劝朱兆蓉“险处莫去”，然书生终归有读书出仕的理想，满腹经世学问也需要找块试验地予以发挥，又云“遂昌乃汤显祖旧治，遗风犹存……”于是，遂昌有幸，迎来了建县1700年来最后一位知县，也是一位学富五车、诗书画印俱佳的文人知县。

朱兆蓉与鸳鸯蝴蝶派名家陈蝶仙（天虚我生）乃至交。是时，陈蝶仙经商失败，债务缠身，朱兆蓉延之为家馆教师，教授两位孩子习文。此番赴任遂昌，复聘请陈为幕僚（师爷），陈欣然应允。1910年十月，朱兆蓉携夫人包兰瑛、至友陈蝶仙到任遂昌。

大清的列车开至这个时段，已然千疮百孔。朱兆蓉的官运实在不佳，刚上任就遭遇了遂昌历史上有名的“赖驼子造反”事件，作为知县，他首当其冲。1996版《遂昌县志》记载：宣统二年（1910）农历十月，石练赖驼子、妙高吴乐村黄樟法等组织农会，聚众数千人反官吏士绅敲诈百姓，推赖驼子为正总理，黄樟法为副总理。率众至县城。分驻城隍庙、万寿宫、真武堂、五谷神殿等地，捣毁学堂。第三日，赖驼子进县衙，逼勒知事朱兆蓉同坐大堂，亲出朱谕委派各乡首事，上下震动。初十日，衢州管带陈玉麟率兵一营来遂镇压，赖等3人死难。

包兰瑛在长诗《平昌遏乱行》中对事件的起因、经过、平乱过程皆有记述。可以想见，书生知县初坐大堂，竟是被暴民逼勒胁迫，该是怎样的胆颤心惊。好在读书人还是有气节的，面对“如风煽火烈焰张”的暴民，朱兆蓉“毅然而出坐堂皇，雄谈侃侃不可屈”，继而“鸣锣出示招团丁”，又“羽檄星驰夜渡河”。搬来救兵后，“良人玉勒乘骢马，躬率貔貅攻岭下”，终于平息了暴乱，上演了“壶箪父老倾城迎”的名场面。

因缺乏史料，朱兆蓉在遂昌任上的其他政绩稽无可考，但从包兰瑛的长诗中，可以窥见其以“仁”为本的施政理念。暴乱过后，时艰物竭，百废待举，朱兆蓉首先考虑到“规复学校将何如”，为此“更捐廉俸与洽比”。对于被裹挟参与暴乱的民众，他的主张是“胁从罔治但罚缓”“从来剿怃须兼施”。

有汤显祖“鸣琴而治”的榜样在前，朱兆蓉也追求循吏治邑、简政宽民。在县城北隅兑谷包山下的绿玉亭，朱兆蓉、包兰瑛、陈蝶仙与本地乡绅、文人饮酒作诗，琴歌嬉戏，是遂昌文化史上的佳话。遂昌老百姓没有想到，知县大人是位抚琴高手，师爷更是梨园行家，乃纷纷要求组班习唱。于是，知县选择绿玉亭为教习之地，教百姓演唱《临川四梦》等曲子，演绎了一幕幕赏心乐事。

虽然时局动荡，但文人能把日子过成诗。翌年中秋，朱兆蓉、包兰瑛摆上一桌酒席，邀请至友兼幕僚把酒赏月。陈蝶仙忧世伤生，感于好友相知相助，即席赋诗一首，其中有句“眷属神仙夸合璧，文章身价抑连城”。朱兆蓉显然也动了真情，和诗《即席次天虚我生平昌道中即景韵》。在遂昌，陈蝶仙编著完成诗文集《栩园芟剩草》，自述“月入虽微，而身心有所寄托……作事亦觉有兴”。

时代巨轮滚过，地处偏僻的遂昌不能避免，世外桃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宣统三年（1911）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11月9日，革命党人徐鹤率光复军进驻遂昌。知县朱兆蓉捧印送缴……”建县近1700年，长达327人的遂昌知县长卷名录，就此合上。

交游雅集

朱兆蓉离任遂昌知县之后去了哪里呢？他回到了杭州，西子湖畔是他的成长与客居之地，有一众亲友故交等待着他归来。让人意外的是，他出家了，师从云闲上人，操古琴奏雅乐。

我们无法感知朱兆蓉的内心世界，只能作推想。他本是一名读书人，信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在清末大变局中，一介书生无力阻止和改变历史走向，他的理想坍塌了。起初，赖驼子造反聚众数千人，他亲率兵丁平叛，是何等意气风发。但进驻遂昌的光复军只有20几人，他却“捧印送缴”，只能说，他看到了时局的不可逆转。现实与理想反差太大，别无他法，他选择遁世逃避。

推想有一定依据。朱兆蓉后人编修的《朱氏家谱》有记，新任浙江军政府都督汤寿潜赏识朱兆蓉才华，知他为官清廉，令他续任遂昌知事，朱兆蓉以罹患疾病为由请辞。罹患疾病是事实，更多是政治理想破灭了——从庚子年间随扈西逃可见，该文人具有明显的忠君思想。已经不是大清的天下了，任的也不是大清知县，不如归去。

云闲上人是广陵派古琴名家，与朱家三代世交，朱兆蓉年轻时即从其游。朱氏父子曾协助云闲上人编《枯木禅琴谱》，朱敏文为之作序，朱兆蓉列核校者卷首，并题诗其上，有句“道悟法雷冬自响，禅参智月晦尤圆”，已颇具禅意。其时为光绪十八年（1892），朱兆蓉年仅22岁。他将云闲上人送他的一张古琴命名为“暮山钟”，记诗“名场缰锁应怜我，尘世筝琶久厌婆。他日一编清梵出，松风万壑共摩挱”。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真的跳出名场缰锁，操“暮山钟”而奏“松风万壑”。

但朱兆蓉出家更多是慰藉政治失意，寻求内心宁静，并非跳出红尘。他泛舟西湖，吟诗抚琴，还原书生本色，自号西湖仙史，与包兰瑛依然相敬如宾。他的交游对象中，不乏俞樾、吴昌硕、李叔同这样的文坛大咖。

大学者俞樾（1821－1907），号曲园居士，是朱兆蓉师祖。老少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交。俞樾有文记之：“岁壬辰（1892），朱子芙镜奉其师王梦薇手书过谒……因留榻山中，与共昕夕……夜灯谈艺，取海内骚坛品题之。”王梦薇就是朱兆蓉的授业老师王鼎廷，他是俞樾的弟子。朱兆蓉持先生手书拜访师祖，与老人秉烛夜谈，探讨诗词，老人非常喜欢这位后学青年。后来朱兆蓉母亲汤笲去世，俞樾应邀为其作传；1900年俞樾八十大寿，朱兆蓉夫妇联句集成《寿俞曲园太夫子八十》敬献师祖；1906年，朱兆蓉赴京觐见述职，绕道苏州拜见师祖，俞樾不顾高龄，欣然为包兰瑛的《锦霞阁诗词集》点定并作序。两人相交逾14年。

朱兆蓉与吴昌硕、李叔同等大师的交往，多在西泠印社早期活动中。他们结社唱和，共赴西泠雅集。朱兆蓉在《友人听琴以诗见贻次韵奉和》中有句“明湖曾记聚群仙”，之下笺注“前年春集，同社诸友泛棹西泠，吟诗谱曲……”至今，在孤山小龙泓洞南侧石壁上，保留“壬子雅集题名”石刻，上面刻“如皋朱兆蓉”“安吉吴俊卿”“平湖李息”等33人大名。壬子年是1912年，朱兆蓉刚离任遂昌知县几个月，吴俊卿即吴昌硕，李息即李叔同，其时朱兆蓉排名尚在两位之前。又过一年（1913），值西泠印社创立十周年，社员们再聚孤山，发布“西泠印社成立启”，推举吴昌硕为首任社长。本次雅集经叶为铭辑录，题咏者共五十二人，朱兆蓉、包兰瑛夫妇亦在其列。

陈蝶仙在随朱兆蓉赴遂昌任幕僚之前，已经名满天下，他与朱包夫妇以诗文相交，结为终生挚友。1916年朱兆蓉去世后，陈蝶仙为之撰《清授资政大夫知遂昌县事芙镜朱君墓志铭》，追忆“尝同客于遂昌，故知事略最详。予与君为文字交，垂二十年矣”。从冠名可以看出，朱兆蓉很看重遂昌知县履历，虽然只是七品小官，但遂昌是他政治理想的试验地。陈蝶仙还为朱兆蓉的《染雪庵遗稿》作序，称赞其“赋诗冲淡如人，填词清丽绝伦，绘画花卉宗南田，工于设色，缀以小诗，如摩诘旧作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能够得到以才情见长的天虚我生如此赞誉，可见朱兆蓉诗词书画造诣不凡，不愧一方名士。

朱兆蓉自小体弱，中年宦游又积劳成疾，终因咯血症（肺病）加剧，以致46岁英年早逝，归葬如皋故里。包兰瑛收录亡夫诗文，刊行《染雪庵遗稿》，为朱兆蓉在世间留下灼灼风华。此后包兰瑛独居杭州，于1935年病故，年63岁，葬于如皋潮桥镇朱氏祖坟亡夫墓侧。其诗文结集在《锦霞阁诗词集》中。

朱兆蓉与包兰瑛育有二子，长子朱剑青、次子朱颂熙皆授业于陈蝶仙。朱颂熙成长后与老师合伙做生意，取得很大成功，是一名实业家，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如皋县政协委员。

（作者单位：遂昌县档案馆）

参考文献：

［1］1996版《遂昌县志》；

［2］《广印人传》（叶为铭）；

［3］《锦霞阁诗词集》（包兰瑛）；

［4］《西泠早期社员朱兆蓉生平及印作述略》（彭伟、李夏荣）；

［5］《“江左才女”包兰瑛生平交游考略》（李飞跃）；

［6］《蝴蝶飞过侵云岭》（纪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