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后期,有两位缙云人——潜说友和赵顺孙,登上政治舞台。
潜说友(1216—1277),字君高,缙云贞溪塘头(今舒洪镇姓王村)人。宋淳祐元年(1241)进士,授知平江县,历官知南康军、浙东安抚使、两浙转运司判官、副使、司农少卿、浙东安抚使。
宋咸淳四年(1268),潜说友兼知临安军府事。咸淳五年(1269)升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军府事,次年(1270)以中奉大夫权户部尚书兼知临安军府事。任内疏浚西湖,修葺名胜,整修城市街衢,卓有政声。潜说友还修纂了《咸淳临安志》九十三卷。咸淳九年(1273),潜说友因惩办太师、平章军国事贾似道的贾府管家,被罢去临安知府。翌年(1274),出知平江府(今苏州)。
宋德祐元年(1275)三月,元兵迫近平江府。《宋史》卷四七记载:
(德祐元年三月)乙酉,知东海州施居文乞降于西海州。知平江府潜说友、通判胡玉、林镗以城降……(四月)乙未,潜说友削三官,夺侍从恩数……(五月)辛卯,贬潜说友南安军,吴益汀州,并籍其家。
《元史》卷一二七《伯颜传》的记载与《宋史》有出入:
(至元十二年十一月)先是,平江守潜说友遁,通判胡玉等既以城降,而复为宋人所据。甲辰,众军次平江,都统王邦杰、通判王矩之率众出降。
站在宋人的角度,潜说友是举白旗投降元人。而从元廷角度,潜说友是畏敌怯战、临阵逃跑。明代王鏊《姑苏志》卷三六的记载比较详细:
德祐乙亥三月,元师破常州。前锋至闾门,有投北人韩全持元诏招谕,郡守潜说友开门纳之。俾之入见,乃遣两倅胡玉、林镗出劳其头目。复入至郡,与约定撒花(酬金),献纳降表为银三千两。库银不足,以提举茶盐司盐仓法数银足之,送至枫桥寺。适张世杰提兵抵郡,元军遂遁去。说友秘其事而杀韩全等。时人为沁园春词以讥之。事闻,以戴觉民代之。
宋咸淳九年(1273)二月,元军攻克襄阳后,沿长江而下,蕲州、隆兴府、镇江府等10多个州、府守臣或降或遁。潜说友开门接待前来“招谕”的韩全,又派通判胡玉等人出城“劳”元兵头目,并“纳银”3000两。一番“示弱”的操作,等来了援军,保全了平江府。但潜说友却遭到罢官去职,并被抄家贬谪到江西大庾。
宋廷对“逃遁”郡守的“铁腕”严惩,阻挡不了元军摧枯拉朽的进攻。宋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同知枢密院事伯颜等三路大军会师皋亭山(杭州城东北部)。二月,太皇太后谢道清和宋恭帝赵㬎向伯颜奉上传国玉玺和降表,并晓谕天下州郡降附。闰二月,益王赵昰、信王赵昺沿海路经温州入闽。五月,丞相陈宜中等人在福州拥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并升福州为福安府。潜说友从贬谪地南安军至福州。十一月,元兵进逼福州,福建招捕使兼知南剑州王积翁、福安知府王刚中以城降元。《宋史纪事本末》卷一〇八记载:
王积翁叛降元。先是,积翁弃南剑州,走行都,遣人纳款于元。至是,元军侵福安,积翁为内应,遂与王刚中同降。
宋景炎二年(1277)二月,北方有战事,元兵北归,福建由李雄统领的降元淮兵驻守。元朝任命潜说友为福州宣慰使,王积翁为副使。义乌人黄溍(1277—1357)《王公祠堂碑》(《钦定四库全书·文献集》卷一〇《墓碑》)记载:
公姓王氏,讳积翁,字良存……德祐内附,三宫已北上,而景炎新造未久,又航海去。乃抵福州行省,以八郡图籍上之。行省承制以公知建宁府,寻充福建道宣抚副使。部将李雄挟淮兵为乱,杀同知宣抚司事潜说友,而屠其家。公收潜尸,为治后事,且以计绐雄,而厚结其麾下,因大阅,擒雄诛之。以功升宣抚使、福州路总管兼府尹兼提刑按察使……
王积翁替潜说友料理后事,并设计诛杀了李雄。而明代王鏊《姑苏志》卷四〇《宦绩》的记载却是另一回事:
潜说友,字君高,缙云人。咸淳中,为临安尹。因捕贾似道私赇去官……说友后从二王入闽广,留守福州,反覆向背,复归于元,以为宣慰使,而王积翁副之。军粮不时给,为积翁所激,军将李雄遂杀说友,剖其腹焉。
王积翁在宋咸淳六年(1270)任富阳知县,他的上司、时任浙东安抚使、临安知府潜说友还应他所请,上奏朝廷减免了富阳县“坍逃亏额白米五百九十九石四斗零”。不过,彼一时此一时,王积翁自诩福州归降首功之人,元廷却安排他屈居潜说友之下,于是心生仇怨。恰逢淮军缺粮,王积翁祸水东引,激怒李雄杀潜说友和他的三房妻室、儿女共计十八口。
生逢乱世,潜说友的遭遇令人唏嘘,赵顺孙也一样。
赵顺孙(1215—?),字和仲,号格庵,缙云县云塘(今五云镇大桥北路)人。宋淳祐十年(1250)赐进士出身,历官太平州、临安府学教授、监察御史、右正言、左司谏、殿中侍御史、吏部侍郎兼国子祭酒兼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显文阁侍制知平江府兼淮浙发运使、吏部侍郎、吏部尚书。宋咸淳六年(1270),赵顺孙由吏部尚书拜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进签书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咸淳八年(1272),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其间,赵顺孙劝谏度宗勤政、节俭,要重用贤良,不可滥封滥赏;不畏权贵,上疏罢免皇太后的侄子谢堂、谢垕和贾似道的侄子贾蕃世;上《农田疏》《平籴疏》,抨击贾似道执政的弊端。襄阳为南宋门户,被元兵围攻6年,赵顺孙多次建言派得力将领率兵增援。但贾似道把持朝政,拒不采纳。
宋咸淳九年(1273),赵顺孙因病去职,以资政殿大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的身份,回到缙云。咸淳十年(1274),赵顺孙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勤勉为民,“为州民代输夏秋二税钱,以缗计者四十余万”。
宋德祐二年(1276)二月,宋廷降元后,赵顺孙离任回缙云。赵顺孙去世55年后,时任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黄溍应赵顺孙孙子赵机之请,撰《格庵先生赵公阡表》(《钦定四库全书·文献集·卷一〇·墓碑》):
格庵先生赵公,宋执政也……公讳顺孙,字和仲……(咸淳)十年,依旧职知福州、福建安抚使……代还之日,其士人争以诗文诵遗爱,军民焚香夹道,持䌽旗拥车不忍去者数千人。公既归,知时事不可为,忧懑成疾,医以药进,公麾使去,曰:吾可死矣。以至元十三年四月二十又三日薨于里第之正寝……后五十有五年,公之孙机以墓隧之石未有刻文,爰以状授,溍俾撰次以备阙轶……
黄溍记载赵顺孙回家后,见宋朝即将覆亡,忧虑、烦闷、苦恼,一病不起,却又拒绝服药而去世。宋末元初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上《潜说友》的记载却迥然不同:
潜说友,缙云人……后从二王入闽。二王入广,留守闽中。更反覆,随之向背。末乃,复为北守。所共事王积翁,因众军支米不得,王以言激之,曰潜意也,遂罹剖腹之酷。王复作文以祭之。潜与赵裕(格)庵同邑,初甚相好,后浸不相能。潜既南向,裕(格)庵之子巩,与其子交恶,至聚众角斗。巩以女妻之。索多因拉裕(格)庵入闽,以其常帅彼也。还至三衢而殂。巩后得南剑同知云。
周密(1232—1298),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宋景定二年(1261)入仕,历协理京畿漕运、和剂惠民药局、两浙运司掾属、丰储仓检查、义乌知县。入元后不仕,居临安,交游广泛。潜说友和赵顺孙的恩怨,志书和地方史料未见记载,可补正史不足。
周密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宋廷降元后,赵顺孙从福州回缙云,元军元帅唆都攻占处州准备进军福建时,因赵顺孙在福建任职时深得民心,其姻亲潜说友又留守闽中,于是“拉”赵顺孙入闽。
唆都此举,使得赵顺孙一世清名蒙垢。明初郑真《读赵格庵墓表》(《荥阳外史集》卷三七)记载:
故宋格庵先生赵公,上承朱子之传,所著《四书纂疏》,天下咸所传诵。而临川危公以“失节”称之,清容袁公亦言“宋季卖降者多道学之士”,虽不专指公言,意公当内附之日,必有降志辱身之事。而金华黄公著《墓表》,有曰:“范希文修京城之策,不行于庆历;李伯纪经制两河之策,不行于建炎;而公救里之策,不行于咸淳。天之所废,孰能兴之。”其所以称誉之者甚重,略无有一言及失节者。岂墓上之文,本其孝子慈孙之情,扬其美而不扬其恶耶。危公既讥其失节,至于其身乃不免焉。是所谓大义责人,而不能律己,所以卒为名教之罪人欤。
临川危公,即危素(1303—1372),字太朴,江西金溪人,官至元参知政事。朱元璋军队攻入大都时,危素降明,曾任翰林侍讲。清容袁公,即袁桷(1266—1327),字伯长,庆元鄞县(今属浙江)人。历官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侍讲学士。
危素称赵顺孙入闽为“失节”,袁桷则揣测赵顺孙“内附”(即归附元朝廷)时,有“降志辱身”之举。
明嘉靖戊戌年(1538),缙云人、郑禧刊印赵顺孙的《格庵奏稿》,请莆田郑汝舟作序:
此其为格庵赵公奏稿也。呜呼,公之心迹沦污二百余年。其恃以不朽者,天理之在人心,公是之在万世焉。尔公之颠末,吾不可得而详矣。据奏稿,贾相柄权,摧落忠彦。而公之公田、新宫数疏,屡屡与似道争辩不屈。其上陈战守之具,则语及亡国,虽度宗亦为之改容。是其直声义气,盖已震耀于正色立朝之日,真足以风天下后世者矣。责人以三代难矣哉。公之乡人郑东湖氏,忠谠自许者也,读黄文献遗稿,因核公行实,既为之请祠矣,复为论传,以表彰之。盖为吾道立赤帜也,亦以教天下万世,使知忠诚之士,终不可泯灭也。不然,身后毁誉,公暇计哉,公暇计哉。嘉靖戊戌岁四月朔日,后学莆田郑汝舟识。
郑禧还撰写了《宋格庵赵先生传论》(清光绪《缙云县志》卷一一):
好事者传顺孙易箦时,有“早知六十三,悔不五十九”之叹,遂讹为失节,而以文天祥之访附会之。一日,读元黄文献公集,谓顺孙以景炎丁丑四月薨于里第,始知传者之妄,而深痛其久冤也。是时,两宫虽北迁,而江南尚奉赵氏正朔。顺孙疾革,已无左袵之举。斯叹也,殆不忍见宋社之屋而云然耳。五十九年,乃其拜相之年,又安得谓此时降元也。及考文山指南录,天祥由润州脱身,航海道瓯栝趋建州,未始至吾邑也。其所历涉,每事必书,若问计于大老而大觖望,何无一言相及也?且顺孙此时亦已捐馆矣。以前后岁月考之,此事之所必无也。矧生平,立朝侃侃,不肯小媚苟图富贵,而国家大事乃甘心屈节乎?此理之所必无者也。使之临危,必能如陆秀夫辈以一死报国,夫以死于牖下,死于革命之际,史亡而事逸,行高毁随,冤哉。身后毁誉,虽不足为有无,证疑阐幽,实后死者之责也。故不揣鄙劣而作辩诬篇,告诸有司秩祀之矣。复蒐辑奏稿立传,以补《宋史》之缺。庶几出处不终污蔑云。
赵顺孙的父亲赵雷,师从朱熹弟子滕璘。赵顺孙幼承家学,系朱熹三传弟子。他的《四书纂疏》,元皇庆二年(1313)被确定为科举教材。明永乐十二年(1414)以后,该书颁诸学宫,成为课读的范本,进德修业的标准。清代,《四书纂疏》被辑入《四库全书》,在康熙、乾隆、同治年间三次刊印,嘉庆十九年(1814),被日本官方刊印发行。清钱大昕(1728—1804)《跋〈四书纂疏〉》(《潜研堂文集》卷二七)记载:
赵格庵以咸淳六年正月入西府,其冬除参知政事,十年二月罢。在政地四载,虽未有奇节,亦无瑕玷可指。其卒在德祐二年,初无仕元之迹,而倪灿补《艺文志》,置诸元人之列,殊不可解。其注称“资政殿大学士”,则元代无此职名,仍是宋官耳。揆厥所由,特以《宋史》不为立传,而黄晋卿《格庵先生阡表》有“至元十三年四月二十有三日薨于里第”一语,疑其曾受元职耳。然其文云“公自福州代还,知时事不可为,忧懑成疾,医以药进,麾使去。曰:‘吾可死矣’”,又云“奉身而退,以全其归,公之自处可谓无憾矣”。其铭词云“允矣明哲,归洁其身”,则格庵之未尝仕元审矣。晋卿身为元臣,而格庵之卒恰在宋亡之岁,故不称德祐而称至元,非有不满之辞也。王应麟、黄震皆卒于元代,不妨其为宋臣,何独于格庵而疑之?倪志舛误极多,而此条关系格庵名节,且恐为攻道学者藉口,故不可不辨,并以告后世之读是书者。
从元、明至清,赵顺孙的《四书纂疏》被士子们广为追奉,但屡屡有“好事者”对赵顺孙的晚节提出诟病,也不断有人为赵顺孙正名。《宋史》《元史》赵顺孙无传,也未见赵顺孙随唆都入闽的记载。有关赵顺孙的卒年和卒地,周密“还至三衢而殂”,明代郑禧“读元黄文献公集,谓顺孙以景炎丁丑(1277)四月薨于里第”,清代钱大昕“而黄晋卿《格庵先生阡表》有‘至元十三年(1276)四月二十有三日薨于里第’一语”。
就是这“一年”之差,让赵顺孙的“晚年”变得扑朔迷离。笔者梳理相关史料,厘正如下:
宋咸淳九年(1273)三月,赵顺孙因“末疾”(四肢之病)去职返回缙云。一年后的咸淳十年(1274)二月,赵顺孙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德祐二年(1276)二月,宋廷降元,并号召天下降附。四月,赵顺孙离职回到缙云。五月,赵昰于福州即位。十一月,唆都平定处州,“拉”赵顺孙入闽。景炎二年(1277)二月,潜说友为元福州宣慰使。三月,赵顺孙因病被放还。四月,至衢县病逝。九月,“元廷御葬潜说友全家18口于缙云县十八都昌谷寺后山”(《缙云姓氏志·潜氏》,方志出版社)。
“拉”,牵、引、扯、拽的意思。唆都大军兵临缙云云塘村时,赵顺孙如严词拒绝、慷慨赴义,虽可保全个人名节,但激怒唆都,手无寸铁的赵氏族人和缙云乡邑百姓怎么办?周密的一个“拉”字,凸现赵顺孙面对唆都的威逼利诱,心中充斥了多少愤懑、无奈和不甘。
两难选择,潜说友也遇到过。元军兵临平江府时,潜说友虚与委蛇,使一城百姓免遭生灵涂炭。赵昰称帝后,潜说友毫不犹豫赴福州“勤王”。元兵入闽,赵昰退避广东,潜说友毫无怨言留守福州,也没有将一家十几口人偷送出城。元人大军压境时,面对全城老弱妇孺,潜说友别无选择。
两位年龄相仿的缙云人,具有处州人山崖一样的耿介,山泉一般的聪敏。他们少年悬梁苦读,以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追求;他们以进士入仕,从知县、州学教授起步,躬行践履、行而不辍,一步一个脚印,进入朝堂中枢;他们在大厦将倾时,一个是“理剧剸繁”的京都守官,一个是呕心沥血的“济时”丞相;他们在历史潮流奔腾向前时,彷徨过,犹豫过,但最终做出不约而同的选择。
因为他们心中有百姓。
(作者系松阳县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