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土地,承载着太多的历史,烙下了人类几千年文明的履痕,也留下了我和更多人童年的足迹。那一片溪流,曾经有婉转婀娜秀美的身段,也有排山倒海、气势磅礴的伟岸。然而上世纪人类改造自然的文明,使奔流的瓯江截然而止,那一片土地和土地上发生的故事,以及所有的婀娜与伟岸,都化作碧波万顷的高峡平湖,永远无处寻找她的芳踪。我寤寐思念的那片土地,也只能成为曾经在那片土地上的千万人梦中千百次的回味。多少次我扶琴欲诉,然而,再深沉的旋律均无法表述对她的思恋,唯有将记忆的点滴付诸笔端,勾勒梦幻彩虹,以供曾经在那片土地上之人及后世留存。
瓯江截流
紧水滩,顾名思义。瓯江从百山祖源头出,经过千回百转,在紧水滩峡谷处,山势陡然收紧,水流突然湍急,故名紧水滩。1978年10月,两岸的杜鹃因“十月小阳春”而星点怒放,峡谷急流雾气腾生,峭壁悬崖间,青松昂然,斑鸠幽鸣。一支工程队带着重型机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紧水滩电站开始破土动工。1981年10月,大坝主体工程动工兴建,尔后,一座三圆心混凝土双曲拱坝屹立在峡谷间。1986年6月24日,大坝下闸蓄水,顷刻间,奔流的溪水波澜尽失,化作碧波万顷,荡漾在峡谷间。人们站在高山之巅,眼望着湖水漫过熟悉的溪滩;漫过走了千百回的小路;漫过耕种不知几辈人的田野;漫过生养自己的老屋。眼中止不住晶莹的泪水,道一声:故乡永别了!挑起家什踏上异乡的土地。
这期间,还有悲壮的瞬间。1984年5月15日下午4时,大雨骤降不止,至晚上11时,降水量达144.3毫米,溪水暴涨,大坝导流洞泄洪不及,围堰过水。库区居民100多户房屋被淹,500多亩绿油油的稻田毁于一旦,居民损失物资价值45万元,1人被大水夺去生命。大牛、隔溪山、龙门等村庄,地势较低的木头房子在黑夜里被大水浮起,泥墙化为浊水,消失在波浪间,溪面上到处漂浮着木桶、锅盖、粪缸板。人们在黑灯瞎火中哭喊着,跑向山边的高处。此情此景,可谓哀鸿遍野。善良的居民显示了最大的宽容,怨天未忧人。
紧水滩坝海拔高194米,坝顶弧长351米,顶宽5米,底宽25.74米,校核洪水位192.7米,设计洪水位190.29米,正常蓄水位184米,死水位164米。总库容量13.93亿立方米,正常水位库面积34.3平方公里。集雨面积2761平方公里,占龙泉溪流域总面积的77.8%。
这片土地有多少生灵淹没在碧波之下,所见只有无情的黑白文字。库区淹没了云和的龙门、大源、赤石、库北4个公社,56个生产大队,71个自然村,迁徙居民2034户,10711人。淹没耕地8232.3亩,山林21522.17亩,拆迁房屋面积348231平方米。
历史星光
瓯江,浙江省第二大河,古称慎江,亦名永宁江、永嘉江、温江等。她发源于百山祖,经龙泉、云和、丽水、青田、温州后,汇入东海。沿途山地丘陵绵延起伏,秀水蜿蜒。1984年2月,紧水滩坝址处,清理出土越国的兵器——寒光夺目的青铜铸剑、铜斧,将时光逆转到越国干将、莫邪时代。它们是:公元前475—221年制造的青铜剑2把、铜斧1把。一剑长47厘米,宽3厘米,柄长7.5厘米,柄面有如意花纹;另一剑断头,残长37厘米,宽3厘米,柄长6.5厘米;铜斧口宽9.5厘米,通高8.6厘米,厚2.2厘米。越国大地的瓯江,有勾践卧薪尝胆的英雄气概,有美女西施舍身救国的壮丽诗篇。
瓯江流域,历代兵家必争。北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方腊起义军大将洪载驻军于斯。清太平军将领石达开领兵会集于此。民初北伐军孙残部由瓯江水陆并进而进入全浙。解放战争时期,红军游击队经常于此活动。1934年,国军18军军长罗卓英、67师师长黄维为“剿共”而踌躇于此,进退两难。抗战时间,浙江省保安司令部、其它省军政机关驻此三年。1942年,21师部队全军驻扎于此。
明朝,这一带是银矿开采的主阵地。渡蛟银垄、田铺桥下、菖蒲垄等地遗留多处银矿洞。在瑞滩银矿洞旁边,尚存一座朝廷派出监督银矿开采的宦官坟墓,乡人称之为“太监菩”。叶留宗矿工起义军在瓯江流域屯扎,并在砻空等地设置了多个军事要寨对抗朝廷官兵。
龙门,原称汤候门,南宋宰相汤思退(117—1164)府邸。始祖从京都营迁处州汤候门、渡蛟村隐居不仕,《汤氏宗谱》载:“十一世公思退,系南宋高宗绍兴十五年进士,官拜右丞相。”渡蛟村的汤氏居地,原称“义士亭”,后因代代言传,就改称“米子亭”。1982年,于坝址处发现汤氏古墓,出土黄金百两。
瓯江是瓷都的摇篮。这里出土国宝级的文物有:梓坊宋墓出土的“青瓷瓜棱执壶”,梓坊窑址出土的南宋“玲珑鸟食品缸”等。
瓯江蹒跚走过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陶瓷时代,虽经浩劫,但从未磨灭商贸繁华。陆路运输的局限,注定了瓯江成为商贸的大动脉。帆船从瓯江两岸带走的是优质的木料、精烧的瓷器、紧缺的药材和珍稀的食用菌,带回的是温州的海产品、杭州的花布、上海的缝纫机。
两岸的人气在此可见一斑。1982年人口普查显示:赤石乡1287户,5780人;龙门乡1099户,4782人;大源乡1242户,5501人;紧水滩镇819户,5195人。
瓯江大地
瓯江,她曾转折迂回于崇山峻岭,舒缓于宽广深潭,有过急流险滩,有过静谧安详。托起她的土地,是两岸绵延起伏的群山,但见松涛起伏、绿草茵茵、芦花摇曳、卵石闪金、梯田稻浪、炊烟袅袅。谓之曰“华东漓江”绝不为过。两岸居民繁衍生息的村落星罗棋布。我无法用语言逐一描述,谨以肤浅散乱之记忆呈献点滴。
河坝
汀州人所称的“坝”并非指围堰,而是溪滩。那片溪滩称为后滩坝,非常辽阔。有人说300亩,有人说200亩,没个定数。确实如此,当春水涨漫时,整个溪滩消失在波澜中;当秋来两岸红叶漫山时,置身于溪滩,它辽阔得让人害怕。在童年的记忆中,一望无际的芦苇花摇曳在风中,耳边响起巨大的“嗖嗖”声,不知是哪片芦苇叶的摩擦声,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靠溪的一面,生长了成片的桉树,似香非香的强烈气味,飘过山坡,越过溪流,于是整条瓯江弥漫了这种沁人心脾的特别芬芳。我牵了几头白羊,牧于芦苇丛中,寻找一块较大的卵石,或站或坐,仿佛置身世外。母羊是不可放纵的,须将其缆绳系在石头上,羊和狗不同,羊是不听人使唤的动物,如果羊群消失在溪滩的芦苇丛中,凭人的力量,是无法将其找回的,因为溪滩太大,芦苇太稠密了。奇怪的是:虽然春水经常漫过芦苇丛,然这片草木依然世代繁盛。在电站建设期间,这片溪滩里支起了大铁锅,立起烟囱,有人开始蒸烧桉树油,据说有人高价收购,于是桉树消失了,整条瓯江也就没有了往日的芬芳。尔后,这片溪滩又兴起了洗沙业,男女老少一起上阵,一个夏天过后,当秋天再次来临时,这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于是,我只能将羊群牵到另一片绿草地。鸭坑口,是桥头坑汇入瓯江之处,大水漫过之后,是大片的黑土地,不用多久,就变成了大片嫩绿的草地。那是我今生见过最大的绿草地,在我的记忆中,北京地坛公园也没有这样大,没有这样自然和生动。白羊在嫩绿的草地上缓缓移动,远处是帆船点点,河水滔滔,我酕醄于水草画卷之间,任凭黑色的泥水挤入脚趾缝隙间。帆船上行是逆水的,此处又是险滩,所见老艄工赤足入水,拖着帆船上行,大人们说,艄工是喝了烧酒才能下水的。涨水时,这里刚好是一个流水汇角处,水性好的人提了网兜潜入黄色的波浪中,上岸时,网里兜得了大鱼。回家后,鱼尾巴成排地贴满了板壁,那是他们战果的展示,像扇子,像鲜花,格外引人注目。我也吃过他们捕来的瓯江鱼,还记得当年的味道,只不过已无法形容,更无处寻找参照物了。
沿着河坝往上走,是一个宽广的河面,河水宁静蔚蓝,水深处,船篙无法伸到潭底,只能划桨而行。我赤足入水,伸手可摸到奇形怪状的河螺和卵石。有时可拣起已没有棱角的白色瓷片,蓝色的花纹依然生动,可我无法考证它们来自哪个世纪,经过了几次大水的洗磨。
当月亮升起时,我会再次来到河坝。银色洒满大地,河面粼光闪闪,微风过处,有鱼跃而上,激起圆型的粼波,闪动着向外扩展,然后消失。蝉噪林愈静,鱼跃江更幽,每当回忆起这一片段,就感叹张若虚先生“何年江前初有月,江月年年照何人”的伟大。
河坝的上游,是联系龙门、隔溪山的“渡船头”。用石头砌成的斜坡,缓缓地伸向河的中心,就成了埠头,两边一样。“渡船头”的这边有一个打铁铺,那边也有一个打铁铺,两个打铁铺在河的两岸发出相同节拍的“叮当”声,在我的记忆中,是最壮观、最自然的协奏曲。老艄工在协奏曲中来回穿梭,还有顽童从渡船中跳入河水,激起层层的波澜。
每当记忆深处闪过这一片河坝,就若有歌来:
兼葭苍苍,河雾如霜,牧羊之人,在水一方;碧草凄凄,河雾未唏,牧羊之人,泥水盥膝;江月霭霭,河雾呈彩,牧羊之人,河坝感慨。
隔溪山
瓯江北岸,沿溪自西向北一条石板道,已不知走过几辈人。石头已圆滑得过分,即使赤脚走路,也感觉特别滑溜,绝对不用担心划伤脚底。道路的下方是河坝和河水,上方就是密布的房屋,淹没前为大源乡政府所在地。
乡卫生院坐落最上游,两层砖木结构的房子,靠南面一条走廊,楼上楼下相同的结构,前面用围墙围了一个较宽阔的天井,东西各有一门贯通,靠东门的墙边筑了一个烧火的炉子。我是体质虚弱的人,也是这里的常客,我每次来到这里,总是看见炉子上放着的长长黑色高压锅在吱吱冒气,医生说是用来消毒针筒的。卫生院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散发出药和酒精的混合气味,我归纳后,称之为“医院气”。那时在乡卫生院打针,要比现在打针痛得多,以致我现在每闻到“医院气”就感觉到痛。
卫生院的左边,就是乡政府大楼。两层砖混结构,共8直,楼上楼下结构相同,南面一条走廊,除中间较大的会议室外,其余单间均分里外两间。与现在的各处乡政府比较,感觉当年的乡政府缺少一垛围墙和一个大门,是开发式的结构,而现在的乡政府,是用砖墙围严实了,再开一个气派的大门。从渡船头到乡政府,是条宽阔的石阶大道,走在石阶大道的当属本乡各村的“要人”。当年,我曾随“要人”走进了乡政府会议室,只见主席台上挂满了黑布,正中白色的“奠”,侧边挂了一个广播,正在播着无法听清楚的讲话声,大人告诉我,毛主席逝世了。
我学了木工,自然需要凿子,于是走进了石板路上方的打铁铺,只见嘴巴有一个缺口的师傅带了两个徒弟,我用手比划着凿子的宽度,师傅回答我的是无法听懂的语言。当时我担心凿子的质量问题,可我错了,我到现在还使用这把凿子。也许这里的“叮当”声已在缺口嘴师傅家里延续了十代、二十代,遗憾的是大水湮灭了几百年的传承。
打铁铺的左边,是供销社的肥料仓库,整天飘散着过磷酸钙、肥田粉和氨水的混合味道。有了这个仓库,就有了走在石板道上挑肥料的村民,他们身披蓝色的粗洋布汗巾,虽然肥料压弯了扁担,可他们脸上依然保留灿烂的笑容。于是,我就喜欢上了这种肥料的混合气味。
肥料仓库的左边,是一个较大的“洋灰坪”,村民们于此白天晒谷,夜晚聚会。“洋灰坪”的左边住了一位村里干部(不知何职),在这里,我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是一个柱拐杖小脚老太婆的叫骂声,大概内容是:红卫兵造反时,村干部没收了她家的蚊帐和衣服,要村干部归还。
下游最好的房子是林业站。用石头砌了很大的一块四方平地,堆放木头,于是它成了整条河流唯一有棱角的建筑。这里整年堆满了木头,只要不是农忙季节,就人来人往,生产队的木头用人工背到林业站,然后扎了木排放到温州。村庄山后是成片的油茶树林,到了冬天霜降日,摘茶籽的,拣茶籽的,几百人一同上山,于是树下的狼衣也被踩得光滑了。有闲不住嘴的,山上就人声鼎沸了。
龙门
《汤候门夏氏宗谱》云:昔村在龙泉县东120里,自治区域,名为龙泉县龙门乡。笼空寨扼其水口,纱帽岩据其上游,山脉发自鹿角尖,住屋朝于方山岭,村旁有狮、凤、虎、龟四山并两寨,双桥、柳河、河沟八景为村中胜迹。
龙门,风景旖旎的江滨村寨,留下了历代文人骚客的足迹。清代诗人夏奠帮为龙门作了八景诗,有《松林听月》:“苍松百尺几纶秋,一片涛声云外流,夜起扶筇倾耳听,可人明月正当头”;有《柳岸观风》:“一片垂杨烟雨中,丝丝不断怯迎风,阿侬罢钓支颐看,无数杨花复西东”。又有清代诗人胡行之《船过龙门》一首:“风雨晴阴一日俱,黄梅时节听啼鸪,沿途不尽天然景,溪外青山山外阴”。
龙门还有“飞地”之说。相传有龙泉新任知县逆水过龙门,春水暴涨,流急滩险,上岸叫来村民拉纤,村民以非本县县官为由,拒绝拉纤。知县上任后,就以“汤候门乃龙泉县之门户”为由,上奏朝廷划归龙泉管辖。因龙门四周皆云和之地,故称龙门为“飞地”。直至民国三十三年,龙门才划归云和。
龙门和隔溪山一样,也有一条磨得光滑过分的石板道,不同的是它从村中间自西向东穿过,显得特别幽长。最上游是龙渡村,也是老艄公的家。老艄公已不知在此慢悠悠地摆渡了几年几月。往下走,是粮站和供销社。再往下走,石板道两旁是整排紧挨着的木门板,它们时开时闭,似店非店。也许在没有供销社之前,这里就是繁华的商业街,只不过我来得太迟,没有看见罢了。
在这幽长的石板道里,整天飘散着一种特别的香味。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头,在社殿里用石头支起了油锅,慢悠悠的火苗,油锅上浮着油条。油条炸好了,放进一个发黑的菜篮里,他慢悠悠地沿路边走边卖,于是,整条石板道就飘散了油条的香味,老头从不叫唤,因为这种香味已足具穿透力。大人们告诉小孩子,那老头经常鼻涕挂到油条上,可小孩闻到这种香味,还是挡不住诱惑,拿了4分钱买一支油条。大人们是不吃油条的,因为他们觉得一支油条的面粉不足半俩,买了不合算。
龙门粮站是一个方形的单层建筑,在石板道的外沿,低于路面,于是,就有了一排的石阶。我经常坐在粮站门前的石阶上,看着进出粮站的人们,因为我非常羡慕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丰收的季节,农民挑了谷子来这里卖,除了这个时候,农民是不来粮站的,因为他没资格来。平时只有“供应人”才能拿了粮票来这里买米,这种米是不好吃的,蒸成了饭,硬得像沙子,也黄得可怕,可并不影响我对“供应人”的羡慕,还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一辈子吃这种沙子一样的米。
龙门与隔溪山有个最大的不同点,就是在夜幕降临时,自上而下有一排发黄的灯光,这种灯光甚至是发红的,然而,不管是春夏秋冬,我都感觉这种灯光是温暖的。在龙门村下游叫砻空的地方,村民用河中的石子筑堤拦水,建造了一个轴流式的低水头的微型电站,它365天运转不息,正是它点亮了发黄的灯光,直至大水将它淹没。
龙门乡政府,坐落于石板道上方的山坡上。进门是较宽敞的院子,混砖结构的两层房子,邮电所、广播站等都集中在这里。我在这里碰到过一个好人。一回,我到邮电所买邮票,刚站到柜台前,一个身着绿色邮政服的女青年就主动问我,甚至还对我微笑,我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震撼,感觉她的微笑是世上最美的。供销社的女营业员可就不同了,她们穿着喇叭裤,脚上的高跟皮鞋是钉了铁蹄的,走在水泥地上,“嘀嗒”声回荡在柜台与水泥房子之间,“同志,买东西”,这样的叫声没有重复几遍,她们是不会搭理你的,特别是她们跟熟人聊天的时候,似乎这种傲慢就是她们高贵的象征。
渡蛟
渡蛟村,一支溪流汇入瓯江之处,地面宽阔,良田百顷,而成村居。古云:“一条蜿蜒小溪流向瓯江,形似蛟龙,人们出入须经此涉渡,故名渡蛟。”渡蛟坑,发源于菖蒲尖东南麓,由千年古刹经堂下、三望排,流经坑尾头、兰蓬、桃子坑,纳大南山水系,折向东南。雍正岁贡生柳士枢有《宿渡蛟汤时霖先生书楼有感》:滩濑忽高何处雨,松涛惊震五更风,莺啼旧怨藏低绿,花吐新欢斗晓红。
与龙门一样,一条石板道贯穿全村。石板道之首,是一座古老的木桥,两头是石砌的桥墩,中间是两架木制的桥柱。每年大水咆哮,维系大桥安全的是两支铁链,大水过后,村民只需将木桥重新支起。
过了木桥,就是大源中学。一座五直三进两厢房的大房子,在白粉墙上没有“毛泽东思想万岁”之前,是富人的大宅院,俗称地主房子。从大门进去,一个巨大的天井,两边是对称的厢房,已成为两间宽阔的教室。楼上一排窗口,是教师宿舍,从窗口飘出的是口琴声和歌声,因为声音是从高处发出的,盖过了学生们的吵闹声。挂在屋檐最高处的绳拉手摇铃铛,一天到晚定时响起,是那样的清脆悠扬。所有的这些,构成了标准的学校,从未有人感觉到它是地主的宅院。
走过学校,是一间较大较高的房子,俗称“油车下”,它虽有两层楼的高度,却没有分层,虽有三间房的宽度,却没有分间。走进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三米高的竖立水车轮和一个约三米大的平放磨盘,它们之间的转动连接是木制的涡轮,它们的转动轴是两支巨大的圆木。右侧横卧着打油车,在两根巨大的圆木中心镂空,塞入油茶饼,用斜面木块挤入,用力挤压,土法榨油,就是最原始的油车。在高高的横梁上,挂了两支绳子,绳子上挂了一支巨大的圆木,圆木顶端装了铁块,用于冲击榨油的斜面木块,俗称油杖。冬天到来,村民从溪坑上游引水,这里的水车轮开始转动,磨盘也开始转动,乌黑的山茶籽变成了粉末,经过蒸熟后,用稻草绊成了茶饼,塞入油车。十几号人推动油杖,整个空间响起“嘿哈”声的同时,油车下面流出了黄灿灿的茶油,整个空间也充满了特别的清香。
村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戏园子,石板道在其中心横穿而过,建于何年已无考,据老人们传说,是船帮、盐帮等各种商业帮会集资而建。在记忆中,它非常的大,放16mm电影时,在戏台中央挂了银幕,只占了其三分之一。戏台的三面都建筑了酒楼,传说当年各商会巨头皆在此饮酒看戏,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到二月出头,戏尚未演完。戏台的正对面,有一尊不知名的菩萨,不知菩萨看了几个世纪的戏,见过多少戏子。由于戏园非常长,我们小孩子来回跑一趟,就气喘吁吁了,所以我认为菩萨距离戏台太远了。
戏台的后面是一个深潭,因其中间较深,称为“锅头潭”。该潭曾夺去许多顽童的性命,可是顽童还是抵不住戏水的诱惑,脱了衣服短裤钻入潭中。男孩在水下时,是不穿短裤的,所以只有在没人时才能上岸。女孩子们也不甘示弱,穿着衬衣直接跳入水中。
戏台的上方就是供销社,二层七直的砖木结构房子,有了它,整条石板道上就整年飘着煤油、烧酒、酱油、糖果的混合气味了。戏台的下方有一间肉铺和一间理发店。记忆中,肉铺的板凳上也只有零星的几块猪肉,当背木头的村民手持撑竿返回时,都投过了渴望的目光,最终也只有少数村民停下了脚步,提走了一小块肥肉。理发店内,一个发黑的小转椅,一面发黄的镜子,一个跛脚的理发师傅。跛脚师傅只有一个固定的笑脸,每次看到他,都一样的笑容,从未改变,而坐在木转椅上的老人或小孩,笑声千差万别,于是,理发店内就充满永久的安祥与和谐,一直到大水淹没了它。
石板道上,走得最多的是背木头的村民,滴下汗水最多的是他们,留下笑声最多的也是他们,祖祖辈辈,年年月月,最后,大水带走了他们的笑声。
赤石
赤石有佳人,一顾倾官人,二顾倾国人。
有丽人窗外撷花,她仪容不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贾雨村因为她的两次回眸而魂不附体,为其“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她就是电视剧《红楼梦》中“娇杏”的扮演者张丽玲,她的天姿国色倾倒了全中国人,她是赤石的山水滋养的一代佳人。
当年的赤石女子,如“西子”一般名芳江浙,所见她们靥笑春桃,唇绽樱颗,纤腰楚楚,霞映澄塘,月射寒江。她们因何而美?也正是赤石秀丽的山水。
赤石,历史悠远的风水宝地。南宋末年,当了九年龙泉县令的李凤乘舟东下,见此处山脚岩石全呈赤色,就选此处开创基业,命地名曰赤石。赤石建镇比云和早一百多年。明清李氏兴盛时期,出过九廪十三贡,三次修建宗祠。李氏人丁兴旺,至移民时,仍是村中大姓,上李氏宗祠内,每年清明吃“清明酒”,规模甚大。
赤石,八百里瓯江中段典型的江南小镇,一溪碧水,几丛绿树,四面环山,帆樯蚁聚,车水马龙,商贾云集。溪流弧型而过,村落置于弧顶之上。四周迷茫的远山,构成淡淡的青山轮廓。原有三百多户人家,九百余人口。解放后,并入山高垟、塔下、乌阴街、坑口而成赤石大队,有四百多户人家,一千七百余人口,房舍集中,排列整齐。沿江边筑有一条五百多米长的大堤,中段较高,最高处达20米。前大街外边有一排伸入瓯江的吊脚楼,与前大街平行的有后大街。镇中心有条横街,连接前后大街,把全镇分为上下两半。横街中段又有栏街,又把全镇分里外两半。另外还有曲窑弄、渡船弄、下弄及其它小巷。
把前大街与瓯江紧密连接起来的有八大码头:上码头、永康埠、渡船埠、横街头、葆仁堂码头、天妃宫码头、砂行码头、修船埠。
赤石凉亭不少。行去云和有白云亭和新亭坳凉亭;东下龙门有赤脚山凉亭;西去麻垟有上畈凉亭和渡船埠凉亭;过渡到北岸有隔溪凉亭。凉亭对联别有风味,赤脚山凉亭有对联“坐坐抽袋烟去,看看等个伴来”,上畈凉亭有对联“西去麻垟十五里,东到赤石两三肩”。
赤石庙宇很多。街头出村口有李姓独建的“雷院堂”,内分两进,外进是吊脚楼,下为凉亭,并附“观音阁”“祖师殿”。赤脚山顶有“步云庵”上下殿,两厢塑十八罗汉。赤脚山岭脚有“何候社主庙”,也是由李家兴建。村人集资建造的有:龙头山“马夫人庙”,白云桥头“白莲观音庙”和“孤魂祠”,水碓下“五谷神殿”,后大街尾众山坳门“汤夫人庙”,后街中心“李老真君庙”,后街尽头“陈夫人庙”和“龙母宫”,栏街“栏街殿”。前大街有汀州人建造的“鄞江会馆(天妃宫)”和“三仙宫”。横街有基督教堂。水井弄有同善社,街头有李氏宗祠。
赤石可耕地有三千余亩,分上畈、下畈、坑口、塔下四处,水渠长达三十余里,短的也有二十多里,久晴难旱,土质肥沃。还有全县闻名的交塘水库,蓄水量15万立方米。两岸有五处天然牧场:上坝、下坝、塔下坝、坑口坝、隔溪坝,共五百余亩,随处可见成群的水牛、黄牛、白羊自由地吃草嬉戏。
赤石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令人难忘。
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巷子,是清一色的石子砌成,大小均匀,砌工考究,图案纷呈。飞龙舞凤,栩栩如生;花鸟虫鱼,独具灵秀;山山水水,巧夺天工。信步小巷,仿佛置身艺术殿堂。
青石子小巷如扭曲的棋盘线,纵横之处,有水井像几只棋子散落在棋盘格上。这些水井呈六边形,井口用整块青石开凿而成。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井水常年洁净,微显乳白,饮之清心醒目。小镇中央有口井,井沿有神来之笔刻了“涌雪”二字,苍劲有力,荡气回肠。
浩浩荡荡的瓯江,途经赤石时,水势渐缓,乡人称之为大溪。大溪五百米大堤和八大码头均用巨大鹅卵石砌成,台阶是清一色的石板,坡度较小。从石缝中长出来的藤蔓,爬满整个大堤,缠绕得严严实实,不时有摇曳的柳枝,被河风吹进吊脚楼的窗户,撩人心扉。
如果说赤石是一幅水墨画,那么,村头那棵千年古樟,便是画中的点睛之笔。人们唤她为“樟树亲娘”。她略显老态,树干微斜,树皮成细波状皱起,树根缠绕于地面,像一位伫立风中的慈祥老人。走进细看,她仍充盈激情和活力,弯曲的躯干支撑一个巨大的树冠,树叶层层叠叠。每逢过年过节,树下摆满了猪头、鸡公和糖果。
赤石三面临水,河流多了,桥自然也多了。最壮观的要数乌阴街混凝土大桥,它如一条彩虹横渡大溪南北,巍然屹立,气势凌人。它建于公元1965年,长约163.4米,宽7.8米,高14.5米,4孔,是当年浙闽公路上最长的桥梁。每逢大年初一,方圆几十里乡人会聚于此,于是,空中有了绚丽的风筝;水上有了满载希冀的纸船;耳边有了动听的丝竹之音。元宵夜,东南西北中五福铺抬阁在桥上、街道来回穿腾。最古老的是卧在临海垟溪上的石拱桥。长藤、青苔、茅草密密匝匝布满桥身。它静静地独立山野,岁耐寂寞,独守一份对山、对水、对乡人的承诺。最不起眼的是下畈的木桥。这边是村庄,那边是长满庄稼、暗香浮动的田野。桥面用清一色木条铺就,桥墩也是杉木撑起,两侧护栏也是木条。远远望去,如一条白丝巾漂浮于河面。
八百里瓯江,八百里帆影。当春花烂漫时,江水涨了,瘦了一冬的瓯江丰腴了,一拨拨的船队挂了白帆也来了,赤石大小八个码头是他们的驿站。黎明曙光来临,他们开起风帆,上百页白帆一同启航,千帆竞发,气势颇为壮观。
赤石,四条坑沅汇合之处,周围村落密集,人口众多,物产丰富。铁沙、树木、毛竹、水果、茶叶、桐籽、中药材等大宗土特产都汇集于此,再转运青田、温州。帆船又从温州等地购回盐、米、布、海味。赤石人也善于经商,赤石老街上,各行各业店铺、摊子比比皆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乌阴街有了何寿桢创办的第一家木制玩具厂,二十世纪初,有了中国木制玩具城——云和。
终于,1986年6月,赤石小镇沉于水底,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秀丽和繁荣一同湮灭,只有她曾经滋养的人还在继续着美丽和妖娆。
(作者系云和县政协办公室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