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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阳方言中的农耕文化印记
日期:2024-12-13 11:30    来源:丽水史志(2024年第3期)   作者:叶永萱 浏览量:

一个时期以来,“田园松阳”“农耕文化”在松阳成了很热的热词,“松阳论坛”里,领导和专家们从理论的高度及专业的深度,对其作了种种诠释。浅陋如我者,自不敢多有妄议。以我一个老松阳人最草根的理解,尽管如今“日出荷锄、日落牧归”的传统田园生活方式,已从人们的生活中淡出而致消失,但农耕文化的影响,依然植根于一千四百多平方公里的松阳大地之上,融汇于二十三万松阳人的血脉之中。

松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世代在这方土地上生活,他们的劳作、休憩、娱乐、饮食、服饰直至语言等等方面,无不流露出对传统农耕生活的认同,无不打上古老农耕文化的印记。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有的内容已经消失,有的行将消失,有的在原有的形式上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或者原有的内容以合乎时代的形式来表现。当前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发掘已经消失的、保护行将消失的有松阳特点的农耕文化的精华种种,使之得以传承。

这是闲话。

最喜丰年粜新谷

作为传统农业县,松阳方言中有许多表现松阳人千姿百态农耕生活的精妙语汇。这里聊举一组,与各位分享松阳话带给我们的美妙享受。

水稻是松阳的主要农作物,松古盆地,良田万顷,金秋时节,稻菽千重浪,那景象令老辈松阳人永记不忘。那是过去,如今已被绿茵苍郁的茶园所替代。

当年,农事活动依季节而安排,完全自然经济、小农经济。

水稻从播种育秧到成熟收割,大约需120天。除去播种育秧,水稻栽培流程可以分几个阶段,专业书籍或教科书上对各个阶段是用术语描述的,比如“播种”“移栽”“分蘖”“拔节”“孕穗”等等。老辈的松阳农民却用形象直观、生动鲜活的土话,来描述水稻生长的各个阶段。

水稻秧苗移栽到大田,即松阳人所称“插田”。此时田水较满,秧苗还悬浮于插秧时留下的指穴之中。大约过了三五天,秧苗的须根完全植根于田土之中,此时秧苗稳定了,松阳话将此称为“坐蔸”,即根系已扎入土中,坐实了。《现代汉语词典》第262页:“蔸,dou,量词,相当于‘棵’或‘丛’。”松阳话“一蔸菜”“一蔸草”即是。看来,松阳人“坐蔸”这个叫法倒也蛮规范的。只是“蔸”的读音稍有不同,松阳话读若“den”。

随着“坐蔸”的过程,秧苗因捆扎而至垂软的叶片渐渐翘起,微风中轻轻摇曳,松阳人把这叫做“娆叶”,多有诗意啊。微风中绿茵茵的水稻秧苗叶片,轻轻摇曳,宁静的田野就如一幅精美的油画。

大约又过了十来天,秧苗移栽后植株开始分蘖,松阳人把“分蘖”叫做“发稞”。此时稻田的水要排去,以利根系充分发育,有助分蘖,这个过程中也有半来个月。渐渐地,稻田里的植株一行与一行之间的叶片会互相挨连,从田埂上或远处看,已经分不出稻苗的行数。松阳人把水稻植株充分分蘖后,行行紧挨的样子叫“挨带”。一行(带)挨着一行,直观形象。

充分分蘖之后,稻苗开始“囵秆拔节”。“囵”,圆也。为了支撑稻穗,必须有相对坚挺的茎杆,从力学的角度看,稻秆呈圆型,是能最大限度支撑稻穗的重力结构。这个过程大约也要十来天,圆秆拔节的叫法倒和专业的叫法较为一致。

水稻拔节之后就进入孕穗阶段。较之“孕穗”的表述,松阳农民的叫法十分直观,干脆就叫“大腹”。“腹”,松阳人读若“bo”,即腹部。这是最直白的叫法。松阳人把妇女怀孕就叫“大腹”,称“孕妇”为“大腹奶儿”。

谷穗在叶苞里孕育了五六天,穗尖露出植株顶部,一眼看过去,稻田一片浓绿,两片顶叶间淡绿色的穗尖,给人一种充满生机的感觉。松阳人将此状态称为“衔口”。谷穗含在稻秆最高处的两片叶子之间,很有点“含苞欲放”的意思,“衔口”这个叫法也很有点雅意。那二片顶叶,松阳话叫“枪叶”,它稍短且硬,刚好可以包裹住稻穗。它尖挺向上,就如红缨枪的枪尖,故名。自然界真是美妙浪漫,一切生物都会以最有效的手段来孕育和呵护后代。

慢慢地,大约一个星期左右,所有的稻穗都长得高出了叶面,又过了三五天,开谷花了。此时站在田边一眼望去,淡绿色的稻穗上缀着点点白色的稻花,于是你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吟起“风吹稻花香两岸”。这句歌词十分生活又非常艺术,这就是经典。

稻穗长过叶面,原先深绿的稻叶尖部已微微泛黄,衬着淡绿的稻穗,已经齐穗的稻田生机一片,倘不是遇上十分恶劣的天气,再有20天左右,稻谷就有收成了。而这个阶段正是俗话所说“青黄不接”的日子,所以贫困家庭的当家人,巴不得能早一天开镰刈谷。松阳话里有一句俗语就是表达人们的对新谷收获的企盼,叫“谷儿齐齐,廿天苦凄”。意思就是,尽管稻穗已经出齐了,还得再在凄苦中等待二十来天,稻谷才可以收割。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稻谷齐穗后,进入灌浆阶段。此时,原先紧束的穗稻会因为谷浆的重量作用渐渐分开。松阳土话把稻穗上的谷粒慢慢分开称为“散籽”,即谷粒分散,稻穗展开。

灌浆的过程要持续大约十来天,谷穗稻浆灌得饱满了,于是就有所谓“沉甸甸的稻穗”。此时水稻植株已不能挺直承载稻穗的重量,稻穗开始下垂。松阳人把这叫做“戳头”,翻成普通话就是“耷拉着头”。当然,大田中亦有若干枚稻穗因为病害、虫害或其他什么原因,不能成功灌浆成熟,所以这若干的秕谷它们永远立着。于是,一些有文化的人就会用不实的秕谷,来形容那些无知自大的人,总是骄傲地仰着头;相反,低垂的沉甸甸的饱满的稻穗,则被用来赞扬那些虚心好学之士——谦逊地低下头。

离“谷儿齐齐”已有十来天了,穗稻已灌浆饱满,稻谷在阳光照射下渐渐由绿泛黄,而此时稻穗的颜色接近于黄鳝的体色,所以松阳人把这种稻谷接近成熟的黄色,称之为“鳝鱼黄”。如果天气条件好,就是说以后几天多晴好天气,阳光充足,那么不出一个星期,稻谷就由“鳝鱼黄”变成了金灿灿的“稻菽千重浪”。农民们望着眼前一片黄灿灿的稻谷,享受着“春种一粒籽,秋收万盅粟”的喜悦。这种体验在我当农民的三年中常有感受,尽管那年代是“大集体”生产,能分得的稻谷也十分有限,但是享受丰收的喜悦、感受劳动的乐趣,却是“公私一体”的。

记得我老外公我老岳父这一辈老农民,大多有这样的经历:他们从插秧到收割,每走过大田时就会对着生长的稻苗叨念着:“坐蔸——挨带——大腹——衔口——鳝鱼黄。”在这种热切的企盼中,直到收割晒场、挑着满满担的稻谷贮入谷仓(谷柜),以维持全家一年粗茶淡饭的平常生活。与此企盼一齐的还有另一套企盼或叨念,延续着他们的一生。过完新年,上些岁数的老农就掐着指头数节气,算计着一年到头的农事安排:“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直到“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周而复始。在这样不断的有序叨念中,年复一年,松阳的农民祖祖辈辈在传统的农耕生活中,创造着自身生存所需的丰硕的物质财富,也创造着有松阳特色的原生态的农耕文化。时髦的说法,这也就叫“精神财富”吧。

稻菽穗满夏日长

在农耕生活越来越淡出人们记忆的当下,窃以为很有必要通过各种途径,让太多太多只把按键盘扫二维码当成生活基本内容的“什么什么族们”,去了解一下五十年前、六十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充满野趣的真正的田园生活。当然,千百年来一些十分辛酸苦涩的场景或过程就删略去了。

老母亲还健在时,一日和她闲谈,感慨时光流逝之快,仿佛清明刚过没多久,转眼又到小满,该是小麦收割的季节了。母亲笑了笑说:“过日子就是这样。古老言有句话,‘一序谷一序麦,发头帮你慌白’。”听完母亲的说道,我略加沉思,意识到老辈松阳人的“古老言”真是充满哲理。

这句话里的“序”字,翻成普通话或北方话就是“茬”,松阳话读成“水”的发音,也有就直接写成“水”。“帮”在此处是“让”或“给”的意思;而“慌”则不难理解,是“忙”的意思,松阳人讲话都用“慌”字来替代“忙”字,“十分忙”叫“十分慌”,“你在忙些什么”就说“你在慌哪些”。上面那话的意思就是,种田人一年忙到头,一茬麦子接着又是一茬稻谷,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从小后生伲(小伙子)到青壮后生,直到白了头驼了背,让岁月给磨成了举止迟缓步履蹒跚的老头。看似“一序谷一序麦”一句十分轻松的俗话,这包含的是从播种、培育、施肥直到收割、晾晒,农民一年乃至一辈子的汗水和辛劳。它的结果是无可抗拒的——“头发帮你慌白”。

还有一句话,很能反映松阳农民是如何合理安排、充分利用时间的。老辈人常会说“正月草鞋二月柴、三月落田大开怀”,流露的是劳作带给劳动者的快乐。

北方有“猫冬”一说,到了冬天,户外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已无任何农活可干,农民们都蜷缩着窝在家里,家里烧着火坑火墙,很暖和。而松阳地处江南,四季分明,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至地冻三尺,极端最低气温也不过零下五六度,况且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天,所谓“(农历)十一月冰一冰,十二月便开春”。这是我父亲每到严冬时节,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

冬闲季节,不少农户都在家为来年农忙做些准备。早年间农民上山下地多穿草鞋,不少农家自备有加工草鞋的工具,冬天或雨天在家打几双草鞋,以备农忙时穿用。正月里闲空,且又备有过年所需物品,正是一年中少有的衣食无虑的阶段。于是“正月草鞋”就是对生活最好的调剂了。家里没加工工具的,则会在需要时,到集市买几双穿用。当然,也有赤贫人家就连草鞋钿也无处来,就只得赤脚干活了,可怜这样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早年间松阳县四都乡不少农户长年打草鞋出卖。当年的草鞋箬帽市场就在申亭一带。

说到草鞋,倒有必要再说几句。稻草以稻谷品种分,可分为秈稻草、粳稻草、糯稻草。松阳人打草鞋,以粳稻的稻草为上等原料。秈稻松阳叫“咥谷”,稻草过于软,且白净度不抵粳谷稻草。而粳谷稻草软硬适中,最适宜于打草鞋。糯谷稻草比较硬,而且上辈人都说糯谷稻草打的草鞋穿着令皮肤发痒,打草鞋不行,铺床当垫褥更不行。所以讲究的人家都会小面积种点粳稻,稻谷留了打(黄)米粿,稻草(稿头)留了打草鞋。当然,真没粳稻草,就拿干爽白净的秈稻草,打的草鞋也不错。

农耕经济状况下的松阳地区,无论城乡,柴禾是唯一的能源,家家户户烧水做饭烧用的都是木柴或禾草。县城大市路一带就是早年间的柴行(市)。古老话所称“开门七件事”中,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的,就是喝汤也得烧开呀。正月里放松了一段,已养足精锐,于是春播前的二月,各家各户的青壮劳力都会约伴上山打柴,多备些柴草,以应农忙之需。所以“二月柴”这个安排是很合理的。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务农三年,每到农闲,天气晴好就上山砍柴。凌晨四点光景,顶着月色,踏着霜露,匆匆上路。大冷天甚至是嘎嘎作响踩着“地笋”上路,赶十多里路进山砍柴。“地笋”,松阳话,指的是潮湿的泥巴因冰冻而突出地面的冰棱。砍上百十斤柴禾挑着回家,可不轻松呵。经常是摸黑到家,此时人已疲惫之极,而倚在门口眺望的母亲和妻子,一定会在隐约看到我蹒跚而行的身影,才吁口气往门内走去。上山砍柴的经历都过去快五十年了,回想起来仍然揪心。“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太真实了。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春耕忙”。松阳农村,到了农历三月,谷雨前后,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开始插秧。此时的田畈,只待插秧的大田水平如镜,已经插上秧苗的稻田淡绿如茵,油菜田里繁花似锦,小麦田里深绿如墨。千万注意,三月的阳光下,头顶箬笠,扶犁驱牛的农夫。撩起袖子、敞开衣襟,袒露胸脯地欢乐劳作的壮汉们,才是这幅彩绘上最引人眼球的亮点。我文字很俗,可是脑子里记忆的画面真的美仑美奂。人们栽下秧苗的同时,栽下的还有对丰收的期待,你说能不开怀吗?这里“开怀”两字除了直观的看到袒露胸怀忙于春耕的农民,还可以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快,对丰收的热切期待。只可惜,如今的农村已不复再有这种场景了。

真的,许多松阳土话的画面感很强——“三月落田大开怀”又是一例。松阳话把“下田”称为“落田”。

果蔬鲜熟邀客来

上述文字,从相对宏观的层面说了一些自己的见解。一家之言,解读片面的内容恐不在少数,有仰农业、文化、方言方面的专家指正补遗。

小而言之,对于具体的农作物,松阳土话中也有不少指对性强、生动形象甚至还略带点俏皮的俗语,描述农作物的特性、生长过程。细究之,也颇有一番趣味。

“豇豆栽芽,落苏(茄子)栽花”。“豇豆落苏菜”是松阳人最为多见的夏令时蔬,此处豇豆落苏以外的“菜”,一般而言指的是苋菜、空心菜之类夏令常能吃到的绿叶蔬菜。松阳县城东门、南门,及近郊如项弄、水南等村有菜农除了种菜外,还兼带培育菜秧出售。

“豇豆栽芽”,说的是豇豆苗只要种子破壳,长出寸多长的豆芽,就可以移栽,不用育到长出真叶片。以我并不专业的农业知识去理解,或许是因为豆瓣里的营养成分丰富,移栽后秧苗刚好吸收子叶(胚芽)的养分成长,几天后就会长出真叶;而且豇豆是蔓茎作物,植株大了,透出蔓茎就不宜移栽。何以落苏苗即便已经开花,也还宜于移栽呢?那是因为落苏杆茎不高且支撑力强,稍稍长大点的秧苗根系发达,利于植株稳定生长,所以落苏苗即使长到已有花蕾,也无碍移栽。

我的理解可能不尽全面,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些都是农耕文化最细节的体现。

(作者系原松阳县史志办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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