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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密林中,神秘的“香菇”部落
日期:2024-01-23 16:50    来源:丽水史志(2023年第4期)   作者:鲁晓敏 浏览量:

浙西南龙泉市、庆元县和景宁畲族自治县毗连的百山祖、凤阳山一带,这里是中国乃至世界人工香菇栽培的发源地。在这里,生活着一群神秘的山民,他们以种植和贩卖香菇为生,过去人们称他们为“香菇客”。香菇古称“香蕈”,所以他们也称为“香蕈客”。再后来,人们称之为菇民或者菇农。一直以来,人们对神秘的菇民群体极为陌生。从原始的人工栽培到今天的代料栽培,菇民向世人揭示了什么样的种菇密码?从深山密林中一路跋涉而来,菇民走过怎样的风雨历程?

一、候鸟一样的“香菇客”

中国人常挂在嘴边的“山珍海味”,那是对美食的最高评价,而香菇是山珍中最重要的一珍,素有“诸菌之冠,蔬菜之魁”的美誉。百山祖和凤阳山一带菇类品种丰富,品质上佳,自古以来被视为香菇生产的祖庭。

这里的香菇,风味中带着江南的绵长,夹杂着榛莽的狂野,口感极佳,营养丰富,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味佳肴,深受饮食男女的偏爱。但是,这一带适合生长香菇的树种并不太多,且菇民人数极多,菇民只得长途跋涉,前往周边安徽、江西、福建等地种菇,足迹甚至远涉两广、云贵川等地。

“做人莫做香菇儿,寒冬腊月出江西。人穷无钱买树种,无奈为人卖苦力。出门方知家里暖,菇寮破旧受风吹。若遇年成不照应,半年辛苦空手回。”

菇民在这首民谣中唱到:做人不能做香菇客啊!寒冬腊月时分,在天寒地冻之时,奔赴江西的深山老林。家里一贫如洗,哪来买树种的钱啊!只得为雇主卖苦力。在瘴气弥漫的大山上种植香菇,居住在破旧的菇寮中,风雨侵蚀,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若遭遇到香菇歉收年份,半年的辛苦不说,还要亏尽本钱,只得两手空空回家。

满腹都是说不完的委屈、道不尽的苦水!民谣虽然这么唱,在九山半水半分田的龙庆景一带,山民们人多地少,土地贫瘠,一年下来,地里的收成根本填不饱家人的肚子。外出种菇虽然充满风险,依靠种菇可以补贴家用,发家致富的也大有人,于是一家带着一家,一村带着一村,菇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漫种菇路。

“枫树落叶天地荒,做白麻糍离浙江,十日八日赶不到,大猫坑里等天光。”

在另一首民谣中,我们得知,每到秋天枫树落叶、天地荒凉的时候,菇民们便带上打好的麻糍作为干粮,离开家乡前往菇山。那些菇山远在外省的崇山峻岭之间,一双脚紧走快走,十天八天还无法到达。常常走到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只能蹲在大猫坑里等天明。这里所唱的大猫其实是老虎,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走着,甚至误入到老虎窝里,在窝里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夜晚。当然,这是夸张的手法,至少说明了菇民在进山的过程中,一路充满难言苦涩和艰险。

今天,我们开车到达临近省份的菇山,长则需要一两天,短则半天。在没有高速公路、没有汽车的年代,菇民挑着担子、背着行囊、卷着铺盖,完全凭借着一双脚。从“龙庆景”一步步走到各省,每天行走七八十里,距离近的要个把星期,中等距离的半个月,再远的要花费二十多天。一路走,一路不停地更换走烂的草鞋,等菇民们抵达目的地,往往穿烂了一打草鞋。菇民们个个练出了一双铁脚板。

在深山老林之中,菇民过着几乎与原始人一样的艰苦生活。一直到第二年的清明前后,他们纷纷从各地启程,回到老家进行春耕生产。他们就像候鸟一样,成群结队,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历史上,“龙庆景”一带究竟有过多少菇民,这已经无从统计。仅在1947年,据时任庆元县县长陈国钧在香菇专题调研文献《菇民研究》中粗略估算,各地的菇民人数分别如下:庆元约6万余人,景宁约4万余人,龙泉约2万余人。以庆元为例,当时的人口远不如现在,但是当时从事香菇生产的人数只比今天略少。可见,过去庆元从事香菇产业的人口比率之高,香菇成为了当时庆元主要经济产业之一。

二、菇山上的人家

“香菇客”也好,“香蕈客”也罢,一个客字,我们可以管窥其行业特性。客,有客人、客居之意,预示着漂泊无依。一个“客”字,就是一部菇民的心酸血泪史。一年一年,数十年如此,从当年出发时的少年郎,一直走到了满头霜雪,菇民的一生,永远奔赴在走不完的坎坷道路上。

民谣所提到的菇寮是菇民居住的简易居所。从字面上理解,“寮”是长排房之意,里面摆放着大通铺,是一个简易的集体宿舍。在浙西南一带,“寮”通常是指用茅草搭建的棚子。菇民在菇山上种植香菇,菇山上没有可供居住的场所,只得在驻地搭建简易住房。为了节省成本,菇民们往往就地取材,搭一处可供遮风挡雨的草寮即可。

菇寮有小有大,小的十几二十几个平方米,只能住下三五个人。大的占地约有百余平方米,住得下十几号人,还可堆放不少物什。菇寮有简陋有豪华,简陋的菇寮用木材和竹子搭建,四周围上树枝和干草,顶上披上茅草,四处漏风漏雨,冬天极其寒冷。所谓的“豪华”,仅针对简陋而言,菇民按照农村建房的样式,砌上石头的墙基,夯筑泥土墙,在人字披的屋顶上铺上厚厚的茅草顶。这样的菇寮冬暖夏凉,居住期间与家里无异,但是居住空间极其狭小。

在庆元当地学者、摄影家姚家飞的镜头里,不管大小菇寮,既是生活用房也是生产场所,一道土墙或者木板、篾篱,将菇寮隔成两块或者三块,依次为厨房、宿舍、香菇烘干作坊。宿舍中铺着两排靠墙的通铺,为了防潮,菇民首先在地上铺一层塑料布,往塑料布上垫上厚草,再在草垫上放一张草席,一张简易的床就形成了。在没有塑料布的古时,菇民想办法以木头、竹子为支架,将通铺架空,可有效地避免接触地面上的潮湿。两边通铺之间空出一条通道,仅可供一个人勉强行走。睡在通铺的菇民,头靠墙,脚对脚,一字排开。

南宋时,浙江仙居人陈仁玉在其著作《菌谱》中,将菇民称为“山獠”。他眼中的菇民,生活之苦犹如山上的野兽。可见,数百年来,菇民的生存状态一直未有大的改变。

三、《农书》中的香菇

公元1300年,时间进入了元大德四年,此时距离何澹首记香菇种植已百余年。在距离“龙庆景”三地仅一百多公里的上饶市永丰县,时任县令王祯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大批来自浙西南一带的山民在秋冬季涌入永丰县山中种植香菇。身为一县之长的王祯决意深入菇山去走访,他在菇寮中与菇民促膝交谈,得到了香菇种植的宝贵资料:

今山中种香蕈,亦如此法:但取向阴地,择其所宜木枫、储、栲等伐倒,用斧碎砍成坎,以土复之。经年树朽,以蕈碎锉,匀布坎内,以篙叶及土复之,时用泔浇灌。越数时,则以槌棒击树,谓之惊蕈。雨露之余,天气蒸暖,则生矣。虽逾年而获利,则利甚博。采迄遗种在内,来岁仍复发。相地之宜,易岁代耕,所采生煮食,香美,曝干则为千香蕈。今深山穷谷之民,以次代耕,殆天茁此品,以遗其利矣。

此后,王祯将这段文字收录到著作《农书》中,并于1313年刊印。如果说何澹所记载的是世界上人工香菇的最早记载,那么王祯这段文字则是世界上人工栽培香菇详细流程的最早记录。王祯生活的时代,据人工栽培香菇发明仅一百多年,人工种菇方兴未艾。王祯亲眼目睹了香菇的整个制作流程,可以说是第一手田野调查资料。即便七百多年后的今天,他的记载与“龙庆景”三地菇民种菇方法除了个别地方之外,基本一致。

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早在七百多年前,“龙庆景”三地菇民已经涉足江西,引领并带动了当地的农商经济发展。一朵菇的长成,引发了一县之长的浓厚兴趣,他带人进行了详细的走访调查,并亲自为之著篇,为后人留下了当年菇民种菇的鸿影,也为我们追溯香菇发展留下了珠玑一般的文字。

用今天的话来说,原始的人工种植香菇流程大致分为踏樯、做樯、砍花、遮衣、开衣、当旺、惊蕈、烘焙等步骤。我们对照一下这段一百多字的记叙,发现今天依旧延续着当年的种菇过程。

四、菇山如同“矿山”

寻找种植香菇的山场,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第一步——踏樯。踏,在这里是指踏勘;樯,是指做香菇的树木。“踏樯”二字,就是寻找适合生长香菇的树木。踏樯,最考验的是菇农的脚力和眼力。

不是所有的山林都适合香菇生长,不是每一片山林都能长出高品质的香菇。

菇民从家乡出发,在大江南北上四处寻找优质的菇山。从现在有的史料可知,菇农的脚步至少走过了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湖南、湖北、广东、广西、云南、四川、江苏等省份。菇民们跨过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趟过一条条纵横的溪流,穿过一片片遮云蔽日的森林,往往花费数年,才能找到一处适合香菇生长的良好环境。

适合香菇生长的山林,首先分布着大量出菇率高的树种,除此之外,为了保持菇木水分,还必须要有一定的林木密度和环境湿度。如果选择一处朝南的山坡,加上林子疏松,菇木在夏天容易遭受暴晒而枯死。选择朝北的山林,如果林子过于茂密和潮湿,又不利于香菇成长,甚至会造成菇木腐烂而绝收。所以,山的朝向,林木的疏密,对菇木影响很大,潮湿、温暖、避光之处是首选。

一个优秀的菇民一眼就会相中一片良好的菇场,具体到哪些位置伐木,则需要他不断地在相中的区域中不停地踩点,在各个时间段查看阳光的照射角度,还要在晴天、雨天、白天、夜晚查看地表的温度和湿度。这一切,没有任何仪器和工具,完全凭借菇民在长期种菇实践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和良好的判断力。

不是所有的山林都适合香菇生长,同样,不是所有的树木都会长出香菇。

在长期的观察和实践当中,菇民们摸索出了一套经验,他们选择出粟树、柞树、槲树、桦树、胡桃楸、千金榆、生赤杨等树种,这些树木木质相对比较松脆,易于腐朽,利于香菇的栽培生长。

一棵良好的菇木,胸径要有碗口粗,在一个区域当中数量要比较多,这样一来可选的菇木就多,菇木的出材率才高。菇民不会随意砍伐小树,一棵树木成材需要十年甚至更久,如果不分大小地无序砍伐,无异于断绝自身的后路。即使在成片成材的树林里,他们也不会通通砍伐,而是在选中树木的前后左右空出间距,从而在客观上促进森林的更新和生长,保留下良好的生态。同时,留下枝繁叶茂的高树,为伐倒的菇木遮挡阳光,香菇得以在阴凉潮湿的环境下自然生长。

一处优质的菇山,菇民可以长期不挪窝,免去了四处寻找和四处迁徙的苦恼。每到新的一地,菇民们要面对人生地不熟的处境,会遇到各种想象不到的困难和境遇。所以,菇民通常三五年,甚至十余年都在同一个地方的山林中种菇。可以说,找到一处资源上佳的菇山如同找到了一座矿山。

出生于1935年的吴文光,对当年的菇民生活记忆犹新。在他11岁时,第一次跟随父亲和叔叔离开百山祖下的黄皮村,去福建将乐县种菇。那里一直以来都是庆元百山祖一带菇民的种菇山场。他清楚地记得跟着父亲和叔叔去判山的场景,判山就是寻找山场并与主人签约。菇民看中了哪一片山场,便要找山场的主人谈价钱,签订判山契约,也就是承包山林,立下承包年限、承包租金的字据。判山的模式因人而异,有的打包,整片山林一起,双方规定多大的树木可以砍伐,可以砍多少年。有的是清点棵数,每一棵树做好记号,砍多少算多少。双方谈拢价钱之后,在中间人的见证下签订契约,永不反悔。

解放以后,吴文光还去过几次,土改之后就没有再去了。他少年时的美好记忆,停留在福建大山的森林中,更储存在他记忆的最深处。

五、八百年不变的流程

万事开头难,可以说第一步踏樯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寻找到了合适的山场后,接着就是砍伐适合香菇生长的树木,这是第二步——做樯。

菇民在伐倒的树身上,用斧子砍出一道道纹路。这是第三步——砍花。

这些纹路怎么砍?深度多少合适?间距多少为宜?有经验的菇民会根据不同的树种、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气候砍出不同的纹路,这就是菇民的拿手好戏。香菇的产量、质量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重要经济来源。所以,砍花的功力代表的是菇农的创收能力。

菇民用斧头熟练地在伐倒的树身上砍出一道道有深浅、有规则、有纹路的坎,这里的坎就是凹槽,深度大致在一粒米至半粒米之间。这些美妙的纹路仿佛是木头上的梯田,那一斧一斧下去,如同菇农在梯田上开犁。层层叠叠的“梯田”上,生长着菇民们所热切期盼的香菇。

紧接着,菇民用泥土覆盖在伐倒的树身上,经年之后,树木发生了腐朽,这就是第四步——遮衣。但是在与老一辈菇民的交谈中,他们说一直以来都是用树枝而非泥土覆盖树身,这让人感到有些意外。或许是当年的手法与今天不一致,或许是菇民生怕技术完全泄密,对县令大人留了一手。菇民的具体做法是先将粗的树枝铺在树干表面,接着将细密的树叶铺在粗枝上面,如同给菇树穿上了一件宽大的雨衣。

在当时,菇民还未分离出纯菌种接种,但他们已经知道将香菇子砍碎作为种源的方法。菇民清扫完菇树山上的枝叶,将种接于砍好的坎中,重新在树身上覆盖枝叶杂草,并时常浇水,保持菇树一定的湿度。这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菌体组织繁殖手法。两到三年之后,到了生长菇蕾的时节,菇民掀开了遮盖在树干上的粗枝大叶和茅草,犹如一个人脱去身上的衣服,形象地称之第五步为“开衣”。

一颗颗细密的菇蕾从“伤痕”中钻了出来,菇民们种植了两三年的香菇到了即将收获的季节,菇民赋予第六步一个美好的词汇——当旺。寓意着应当旺盛。此时,为了促进香菇的生长,他们用棍棒“砰砰”地击打树干。树皮在震动中发生了破裂,菇蕾就从破皮处钻出,树干的坎中长出了细密的香菇。这是第七步,非常神奇的“惊蕈”。

接下来还有第八步——烘焙。香菇的收成季节是每年的三四月份,然而这段时间雨水充沛,时常难以见到阳光。菇民只得将香菇放置在通风处,尽量风干香菇,再通过碳火烘焙来烘干香菇。

吴师傅告诉我,为了防止在烘焙过程中用火不慎引发的火灾,菇民通常在居住的山寮附近再搭一座简易的草棚,在地上搭建支架,将铺满香菇的竹簟放置在支架上,下面放置火盘,通过炭火和木柴片慢慢烤。菇民将香菇按照个头大小分类,菇盖朝上,菇柄朝下,整整齐齐地排列,每一只香菇之间留出一定的空隙,避免杂乱叠放,造成热量分配不均,从而影响到香菇的质量。香菇烘焙是一门手艺活,火力太猛容易将香菇烤焦,火不足容易将香菇烤黑,长时间烘烤一个面容易造成香菇变形。

新鲜的香菇散发着菌菇类特有的清香,经过烘焙的香菇将体内的香味完全透散开来,而且长期不散,一直保持着扑鼻的芳香。与新鲜香菇一样,烘焙香菇色泽基本不变,只是略显干燥,但是保持了香菇原有的营养和味道。最为关键的是,干燥的香菇利于长期保存,方便长途运输。

为了避免潮湿和出气,菇民将菇干密封放置,一般来说装入洋铁箱或者是大塑料袋内。食用时,只要将菇干浸泡在水中,不到半天功夫,吸水的香菇膨胀得如同新鲜时一样大小,口感比鲜菇更好,味道更鲜,香味更醇,也更有嚼劲。

我们发现,今天的香菇种植与制作的流程,与过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龙庆景”的菇民一直沿用王祯所书的种菇手法。每一个步骤紧密衔接,每一个环节密不可分,一处出错就会严重影响香菇的质量。

六、深奥的“菇寮白”

“若遇年成不照应,半年辛苦空手回。”除了这首悲伤的民谣之外,菇民中还流传着一首喜获丰收的民谣:

“遮好樯,劈好山,收集行囊回家乡。回家乡,插田秧,带回洋钱一两千。一半洋钱买田山,一半洋钱买布衫。若要明年更发财,多做馍糍去菇山。”

一个只靠种地的农民,一年辛辛苦苦下来,填不饱一家老小的肚子。一个种植香菇的菇民,利用秋收之后和春耕之前的时间差,进山种菇所得的收入,要远远超出普通农民的不知多少倍。

受利益驱使,跑再远的路,受再苦的活,冒再大的风险,菇民们仍然趋之若鹜。就像各种所唱:“带回洋钱一两千。一半洋钱买田山,一半洋钱买布衫。”拥有香菇种植技术,相当于手捧着一只金饭碗,可以换取家乡的山田,可以补贴家用,可以让家人过上舒适安耽的生活。

菇民所掌握的手艺,有一些是家族成员手把手教会的,有一些是在不断失败的教训中汲取的,有一些则是在大胆尝试中和突破后所获得。一个菇民,仿佛是一本香菇种植的百科全书,他们或许大字不识,他们或许木讷不语,但是他们脑子里装的则是丰富的阅历,手上是精湛的种菇手法。对于菇民来说,技术就是生产力,技术越精收入越好,每一个优秀的菇民将自己拥有的独门“专利”视之为生命,决不可能将技术外传于外人。

种菇的人越多,大家都来分享这杯羹,菇民的收入就受到影响,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如果有人将技术传授于外人,必将遭到菇民们的惩处与集体摒弃。在菇民中,甚至有着“传子不能传女”的严苛禁忌,为的是防止嫁出去的女儿将娘家种菇技术带到了夫家。一家是如此,一个族群亦是如此。

但是,人们不可避免地会在一起生活,如何保护技术和专利?同时,菇民收入引发了当地人的羡慕,人们便使用各种套路试图套取种菇技术,刺探各种“情报”,这让菇民们防不胜防。出于保护香菇生产技术的目的,也为了不触及菇民信仰上的一些禁忌,菇民发明了一门独特的语言——菇寮白,或者叫山寮白,也就是住在山寮里的菇民所讲的白话。随着“菇寮白”逐渐在菇民中流传开来,成为了菇民之间的通用的加密语言。

所谓的白话,是菇民们都通晓的语言,它与当地方言听起来一样,当他们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在外人耳朵里变成了一通黑话,让人听得一头雾水。如果你不是菇民,哪怕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你也听不懂一句他们的语言。原来,菇民交流的过程中,语音不变,将词意改变了,如同电影座山雕里的黑话,形成了帮会性质的行话。 

“菇寮白”很形象,也很有指向性,比如:过去的女人是缠脚的,脚又小又尖,所以称为“尖脚”;柴刀是菇民常用的工具,刀头弯弯,所以叫柴刀为“弯”;眼睛好似发光的轮子,所以叫“光轮”;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大事,所以饭叫“天”;菇民辛苦种菇图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用于养家糊口,而脚下的菇山就是种菇的山田,所以银子叫“白田”;蛇的身子又细又长,菇民害怕蛇游进菇寮伤害自己,所以叫蛇为“长长”;与蛇对应的是菇民养的鸡,它们漫山遍野地游走,所以叫“地野爬”;熊的脚掌是扁扁的,所以叫“扁脚老”,不由叫人忍俊不禁......

其他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称呼:菇神叫“高登爷”,老人叫“老登”,香菇叫“香老”,香菇寮叫“香老寮”,菇场叫“逢”,锄头叫“锄恼”,斧头叫“捧”,自己人叫“外妮”,客人叫“福家”,猪叫“乌背”,野猪叫“山乌背”,牛叫“驮田”,大老鼠叫“大来”,小老鼠叫“罗爽”,被偷了叫“刷去”...... 

菇民用一种特殊而深奥的语言作为同一族群的交流方式,在特殊的环境中进行沟通,外人根本无法听懂他们的对话,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出心里话。特别是涉及到商业机密时,为语言加了“防火墙”,只听到一阵“唧唧呱呱”的声音,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菇民已经将要讲的话讲完了。

这样的情形,在“龙庆景”一带的菇区中基本相同,所用的词意则完全一致。这三个地方的方言不尽相同,但是属于同一语系,如果进行简单地交流,人们大致可以明白彼此的用意。而且,同样的语言将松散的菇民捆绑在一起,不仅能够增加认同感,还获得强大的凝聚力,还可以化解内部矛盾。

七、科技催生了变革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科技的普及和发展,原始的人工栽培香菇已经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段木纯菌丝接种法”,俗称“段木香菇”。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全国各地开始重视林木资源保护,纷纷实行封山育林,对木材消耗极大的段木香菇失去了发展空间。这时,以木屑、棉壳、麸皮等散料为原料的代料种植技术横空出世,生产周期更短,产量更高,对环境的破坏也最低,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代料种植得到了广泛应用。

百山归来,那一朵生长在朽木上的香菇,从密林中一路走来,走进了田间的大棚。一袋袋棒形的代料香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架上,这就是新型的“高棚层架栽培花菇法”。技术的变革,改变了菇民生产方式,他们再也不必像候鸟一样四处迁徙。至此,人工砍花法栽培香菇濒临消失。经过世世代代传承的绝技,如今已成绝唱。那从密林深处传来的均匀而沉稳的斧凿声,成了老一辈菇民们无限怀念的绝响。

今天,大量的妇女加入种菇和制菇大军,成为菇民队伍的主力军。我曾在松阳县玉岩镇工作,那里自古以来就是菇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随着代料培植香菇的普及,大棚种菇大大降低了妇女的体力要求和技术要求,从配料、碎料、装袋、灭菌、冷却、接种,到培菌、出菇、采摘、再到烘焙,手艺精湛的女菇民比比皆是。人们对技术也不再保守,一样的工艺一样的技法,拼的是每个人的水平。香菇种植从遥远的菇山走下来,逐渐为大众所熟知,从此不再神秘。

生产方式变了,不变的是“龙庆景”依旧是香菇集散地,这里的香菇产业依旧占据着全国的主导。以庆元县为例,2022年全县从事食用菌及相关产业企业(合作社)388家,从业人员7万多人,加工型企业80多家。出口食用菌企业16家,年产值超过11亿元。

从砍花法到段木法再到代料法,庆元完整地保留了食用菌栽培技术演化链。2022年11月,“浙江庆元林—菇共育系统”正式被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成为全球首个食用菌方面的重要农业遗产。庆元为世界山区森林保育、林下经营、食用菌栽培以及山区多功能农林业发展提供了示范。

在与吴文光师傅的聊天中,他时不时地提起过去的老手艺——踏樯、做樯、砍花、遮衣、开衣、当旺、惊蕈......这些今天人们所陌生的词汇,那是他心中的江湖。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无限的留恋,那不仅仅是他从父辈身上传承下来的技艺,更是从祖祖辈辈菇民身上流淌下来的精神血脉。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1]庆元县志编撰委员会,《庆元县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2]龙泉县志编撰委员会,《龙泉县志》,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4年

[3]刘杰、胡刚主编,《乡土庆元》,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

[4]叶耀廷,《菇业备要全书》,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年

[5]吴宗祥主编,《宋韵庆元》,西泠印社出版社,2022年

[6]朱志敏,《隐匿在密林深处的菇民》,《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06年6期

[7]孔雪,《从密林深处走出的香菇文化》,《风物中国志·景宁》,海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

[8]朱星考、张清洋,《农产品市场周刊》,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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