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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手记·两月碧湖
日期:2023-06-14 11:46    来源:丽水史志(2023年第1期)   作者:骆憬甫/著 周率/选辑 浏览量:

按:本文节选自骆憬甫所著的《浮生手记(1886—1954):一个平民知识分子的纪实》(200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骆憬甫先生是杭州人,作为我国第一代新式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他在浙江长期从事小学、中学的教育工作。日寇侵华战争之前,他执教于杭州,担任过十七年小学校长,在杭州基础教育界颇有声名。杭州沦陷以后,他不愿做亡国奴,遂领全家大小人众辗转流亡于浙西南一带丽水、龙泉、云和、青田等地的非日寇占领区,继续执教,并先后支持儿女从事抗日宣传文化活动,投身于中华民族的解放斗争。

该文为骆憬甫1938年4月初到丽水时在碧湖暂住两个月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感,全文文字生动,真情感人,是抗战时期普通知识份子流亡生活的真实写照。今后,本刊还将陆续选刊《浮生手记》中的其他内容。

苍翠的遥山,四面环抱,葱笼的佳木,全村掩护,世外桃源般的碧湖被抗战的洪流激荡得热闹起来。政治训练团、青年训练团,把碧湖全镇的祠堂、庙宇,都打了开来,作为讲堂、宿舍;沿瓯江的荒地,辟为广大的运动场。许多沦陷区的青年、壮年,因为失学失业的关系,都跑向这里来受训,预备受训后赶赴前方干救亡工作。我有许多朋友、学生,也都在团里工作或受训。时儿因杭州市中的解散,失学已久,没处去就学,我们也没钱给他求学。听说碧湖青训团招收陷区青年,不但不要纳费,并且还有津贴,所以我们不往别处而来碧湖,原是想给时儿入团受训的。可是来迟了,政治、青年两训团正在改组,改组完成后,青训团竟不再招生,那么我们来碧湖的目标失掉了。但是既来了,不得不暂时住一下再另行设法。

“古楚旧家”一个月

叶济仁君是碧湖小学校长,他有五兄弟,除他的二哥另住对门外,云霞路二号住着他的大哥、三哥和他及五弟,所以房屋虽大而房间极少。他因和表弟禾、旧生郑相熟的交情关系,所以勉强让出他的书室来给我们暂住,并且让出他母亲的小灶头给我们烧饭,又帮我们买了两毛钱松柴,有八十多块,够半个月烧,又代我们买米一元,有十八斤老秤。这样,我们的难民生活可以暂时安定一下了。禾给湛介绍进团去当书记,安顿了他。流亡的初步,暂告一段落。

放下了四颗悬挂的心

到了碧湖,第一要紧的,是要和已离散的骨肉通信,使她们知道我们的住处,我们也要知道她们的近况。4月17日,龙泉方面爱女们的信从政训团方面转过来了。午饭时节,时儿刚往厨房中添饭,接到了信欣欣然地拿了进来。我们就停了箸看信,真如空谷来了足音,我们第一颗悬挂的心放下了。4月19日,秦儿圣儿的信也从政训团转过来了,知道她们已安抵长沙,暂寓南正路一零八号,不日就要往汉口去会大婿,第二颗悬挂的心放下了。4月24日,方岩大母舅的信也来了,他报道我承继的母亲在里山安好的消息,后来到五月间,上海方面我胞兄的信也来了,于是离散五处的骨肉的消息都通,而其他亲友也均有信到,这好像循环系统的血液已遍体流通身体健康起来一般。我们的心终于得到安慰了。

“回图旧家”一个月

在流亡道上可纪念的4月8日后一周月——5月8日,我们迁居到天主堂间壁的“回图旧家”屋中。碧湖的墙门人家,他的墙门上框必有“什么旧家”四个大字的匾额,标以郡名,以示姓别,称为旧家,以示门第。同一叶姓,有南阳郡、古楚郡的分别,所以有的称“南阳旧家”,有的称“古楚旧家”,姓李的称“陇西旧家”。我们的寓居回图旧家,房主是姓陈的。这屋有三间楼屋,前后四厢,一位姓岑的老太太统租来,只有大洋八元一月。向她分租了一间厅房、一间厨房、一间厢楼,中厅公用,只月租四元,非常便宜。

在这段时间内,时儿失学,我失业。妻和外甥女儿汪每日除料理三餐及洗涤衣服外,无所事事。时儿劈劈柴、烧烧镬、写写字;我呢,访亲友、阅书报、写写信,把无聊的岁月消磨过去,把碧湖镇邻近的地方都去巡礼一下。在这烽火漫天,国家危殆的时候,我们有这样一段悠闲的时间,是我从民国元年问世以来所没有过的。

碧湖杂写

两月的碧湖悠闲时间,把碧湖的人情风俗观察殆遍。今杂写如下:

(1)碧湖的鸡、鸭、鹅、猪、猫满街散放,人和猪猡杂行。鸡很少,本鸭亦少,而番鸭独多,也是散放。番鸭好像鸳鸯,白的黑的花的都有,非常好看。雌的鸣声“叽咕”“叽咕”,雄的哑而凶猛,见人即啄。鹅,白色的少,大都是栗色的,形躯很大。每条巷中必有拦猪猡的石栏,高过于成人膝头,行走非常不便。每天清晨,有妇女在街头巷尾拾猪粪,然而总还是龌龊不堪。

(2)大樟树。三、四人合抱不交的大樟树随处可见,它的年龄恐怕都在二三百年以上。树荫之大,可以覆盖半亩以上的地。

(3)小行曰、大行日。他们还保有古代赶市的遗风:逢丑日辰日赶市,丑日称大行(音杭)日,辰日称小行日。他处有逢五逢十为行日的,独碧湖是逢丑逢辰,颇难记忆。而且丑和辰当中只隔两日,辰和丑之间却要隔八日,这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在大街的后方,有一大方空地,称为行基,是行日各小贩在此设摊或置担交易之所。货物行情,都有人在规定,并且还有人在收行佣钱。到了行日,四乡的人都担着他的土产品到这里来求售。蔬菜、谷类、农具、家庭用具、动物……应有尽有,譬如阴历五月间分龙日过后,连小猫也有得买。

(4)畲族。碧湖人称他们为苗发。男的面貌衣着悉和汉同,至于妇女,却显然和汉族不同。妇人头上,梳着很古怪的发髻,衣服都镶着阔边的五颜六色一寸阔的丝织品条子。一双天然足,赤脚而扎裤脚。体格很健壮,一百多斤的柴月,挑着如飞而行,就是小姑娘儿也有四五十斤或五六十斤能挑。逢着大行日,处处可以看到这些畲民,小行日稍微少些。他们的言语,和碧湖人说,能讲流利的碧湖话,他们自己相谈,则完全是畲话(碧湖人称为苗话),连碧湖人也不懂,莫说我们。他们处在深山穷谷之中,和汉族只通贸易,不通婚姻。据载,这些畲民是从海南岛来的,那么他们或许是黎人吧。

(5)巫。巫,各处都有。但处州府属的巫,似保存着原始的巫风。碧湖人有病,不信医,只信巫。巫亦系在家人,不过他能通神。巫本人并不懂医药,而附在其身的神则能治病。巫来必有二人,一巫画符请神,一巫代神说话。甲巫画符时,乙巫吸旱烟和人闲谈,等甲巫快画完前,乙巫伏桌而卧,甲巫把符在乙巫的头上方和左右下方一张一张地焚着,符焚完了,乙巫欠伸而起,双眼白向上方说鬼话了。开始一句,必是“吾乃XX神也”,仿佛是旧剧中的戏子向台下报名一样,其后的说话,也和旧剧道白无异,半文半白,虽说的碧湖话,但有时连碧湖人也不懂。说话时手执茶杯,连连喝茶,求神者跪着一面和乙巫对话,一面连连斟茶给乙巫喝。甲巫坐在乙巫对面,执笔而待。开药方时,乙巫口报,甲巫笔录,鬼话说完了,又和戏台上说话一般说道:“吾神去也,打道!”然后头和两手向后一伸,甲巫急忙趋前把乙巫的头托住,然后对着乙巫,口中念念有词,念毕,双手在乙巫头顶空中一拍,说是神去了,乙巫仍伏桌而卧,徐徐欠伸而起,喝茶,吸烟,谈闲天,恢复本人的常态。

(6)唤狗。“喔!啰啰啰啰!”这种怪声,常常可以听到。我们初到碧湖,听到这种怪声,真是莫名其妙。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总是立在门口,直着脖子。这是什么事?原来是把了小孩的大便在地上唤狗来吃的呼叫声。

(7)两座不同宗教的寺院。一座是天主堂,就在我们住的回图旧家左侧,这是十九世纪欧美式的屋子,明亮清洁,宽敞高爽,花木森然,环境幽静。住堂的是颀而长穿黑色长袍的加拿大人。我们常常去游玩乘凉,可惜我们不是基督教徒,又不能说外国话,所以虽属邻居,陌如路人。一座是圆通殿,大殿仿西湖丛林式建造,宏畅光明。中座是塑的观音像,美丽庄严,令人起敬。前后左右各院子,植以四季花树,住着两个女尼,俗称小普陀。小普陀离碧湖市镇一公里,在田阪之中。我们到了这里,重新唤回了当日在西湖遨游灵隐、净慈、虎跑、六通各寺的旧梦。每逢朔望,此间必有佛会,梵呗钟声,悠然可听。我虽不佞佛,然身逢乱世,流亡奔波,备尝艰苦,无可奈何,有时顿起厌世之念。可是佛法无灵,佛出世的印度,不免亡国之痛,号称七佛地的杭州,被蹂蹒于敌骑之下,茫茫宇宙,何方净土?芸芸众生,谁能普渡?那么除了重行入世自救之外,尚有何法?这两座不同型的寺院,一座是西洋式,一座是东方式,它们的建筑,都是碧湖第一,这是我流亡岁月中所不能忘情的地方。

两月的离合悲欢

流亡的苦剧,还在一幕幕地展开,当然其中的离合悲欢也随之一幕幕地演出。短短的两月碧湖,枯寂的生活中,忽然又如空谷闻足音。

(1)芳的别后置逢。5月6日,那天是立夏节。在家乡的立夏节,不是要吃夏饼、青梅、红樱、乌米饭、长脚笋,饭后并且要称人?今年的立夏节,可怜正在流亡道中,而且骨肉分飞,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过节!不过徒然悲戚也无益,于是买了些苋菜、肉、笋、酒。小菜和肉烧好了,我同和、汪、时四人刚刚团坐预备过节,酒未一巡,忽然芳和一位生客进来了。问讯之下,知系姓屈,是和芳同来碧湖受训的。又据芳说,梅儿也同车来,可是她还没到,想是往别处去转了再来。芳不是于3月17日在场口龙潭庙下花桥江上别去和红、梅、婉、美、石等同去龙泉的吗?今日重见,刚刚五十天。于是举杯相劝,欢慰异常。美中不足的是候至晚梅儿未到,原来她直接往丽水去了。

(2)梅儿过境不入,来而又别。梅儿不来,倒也死心了,最难过的是过境不入。听说她明日会来,于是我同和于5月7日上午往天后宫旁的汽车站去接,可是丽水汽车到了,哪里有梅儿的影儿!下午我独自再往汽车站,哪知汽车未至,大雨倒来了,不得已往就近碉堡中避雨,避至下午三时,梅儿终于不来,我亦回寓。禾弟知道了,颇为之恻然,因此于5月9日那天电丽水代问,哪知回电也没有。5月10日,梅儿回电来了,说将于明日返龙泉,不来了。接话的是禾弟,劝她必须来一转安慰双亲,5月11日的午刻,梅儿来了。相别五十六天重行相见,我们有说不出的快乐,可是梅儿呢,“儿女情短,英雄气长”,毫无留恋地说明晨就要回。饭后,时儿陪她往政训团看芳和屈,后来芳和屈借了采办名义出来回望梅儿。芳并邀请甥女汪和梅同去龙泉帮红儿的忙,照顾石孙儿。我们买了肉,由和亲自烹煮了一罐她的拿手菜——干菜肉,预备晚餐时给梅儿吃,并另备一罐要她明日带去给在龙泉的各姐妹。“恶毒”的刘孟壬,他来邀梅儿去指导一出哑剧,吃了夜饭才回,害得我们空欢喜一场。别了五十八天的爱女,连天伦之乐的晚餐都不让她同享,我们恨极了,恨他破坏了我们的天伦之乐。他是一位热心救国的青年,他虽然过了一个月——6月11日惨然因病亡故在碧湖,但是我为了一点钟爱女儿的私心,总有些恨他。夜间梅儿和母亲同睡。只亲热了一夜,明晨又将久别。

(3)骊歌又唱,别泪重挥。黎明即起,吃了早餐,梅儿又别。这次连追随我们半年以上情同亲生女的外甥女汪也要离我们而去。此后在碧湖的只剩我同和与时儿三个人了,形影相吊,异乡此后的生涯,将更孤寂而凄凉。难怪和与她俩临别之际哭得两眼通红了,那时是5月12日上午七时三十分。我同时儿送她俩过江上车,眼看汽车如飞般载得两爱女别去,直至形影不见,我才同时儿惘惘然归寓,此时和犹在倚闾挥涕呢。

(4)大舅母来了。我的生母,见背三十年了,我哪一日忘得了母亲!可是哪还能见得到!我的承继母亲,在横溪一别,也有五十多天了。云山修阻,千里睽隔,若再相逢,总要在胜利之后。胜利遥遥无期,重相见亦颇不易。我虽是五十三岁了,也老了,然而还需要有母亲啊!禾,他的母亲,还在富阳稠溪,他恐怕他的哥哥独力奉养为难,而且稠溪难免有风鹤之惊,所以他不远千里地去接了她岀来。他人有母,而我独无,一见到慈祥如母亲般的大舅母,怎不令我快乐!

(5)刘孟壬死了。 我恨刘孟壬,但毕竟是私意,他屡次破坏我们的天伦之乐,并不是为了他私人而是为了救亡,所以我一面恨他,一面又敬他。他对于国家,那么地热心奔走,苦干实干;他对于话剧,那么地热心赞助,积极提倡;他对于朋友,那么地披肝沥胆,热忱相助。他的仪表,那么地轩昂英伟;他的说话,那么爽直恳挚。然而天不假年,竟不幸罹病而亡,真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痛!他身后萧条,并无长物,一母一妹,后来也不知往何处去。孤棺一具,葬于碧湖,万世千秋,有谁吊奠?人生到此,天道奚论!

(6)别了碧湖。在抗战之前,连丽水也不大知道,何论碧湖。但在碧湖住了两月,倒也和它发生了情感。可是好像命运注定了我们,不久又将重上流亡之途。一、因为时局危急了,碧湖终非安全之处,不可久居。记得我们初到碧湖的时候,训练团正在庆祝台儿庄胜利,哪知不久之间,胜利已成昙花一现,而失败的消息却陆续报来。徐州、开封、信阳失陷了,丽水汽车站炸光了,碧湖也有敌机光临了。平静的碧湖也骚动了。二、我既然失业,尽管呆在这里,等到逃难费用光了,不是一家人都饿死在碧湖?三、龙泉方面的儿女,也想到我们前途的危险,所以都写快信来叫我们到龙泉去别谋生路。这样我们不得不走了。

阴历五月十五,小普陀又举行佛会,我们陪了大舅母去进香。大舅母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通诚叩问时局,求得大觉楼灵签第七十八签:“镜合生尘未遇人,光明渐减黑沉沉。幸逢良匠来磨琢,孤月高悬照万民。”

真的,时局现在正是“光明渐减黑沉沉”的时候啦。不知谁是良匠?哪年哪月重见光明?我们一面通知龙泉诸儿女,告以来龙泉的日期,一面收拾准备,候期启行。凑巧得很,芳受训已毕,亦将回龙泉,乃趁此机会,和他同走。临别的前夕,禾在碧湖镇雅园的三层楼上饯别,同席者还有荃、郑及郑的未婚妻王女士,欢宴至夜九时始散。次日即6月26日一早,旧工友楼贵斌来协同挑夫将行李挑往南山站,帮送上车,酬以劳金,固辞不受,义侠可感。表弟禾贤伉俪且渡江来送行,髙情厚谊,永矢勿谖。别了别了,我第四故乡——碧湖,何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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