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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中缙云,石头缔造的“风骨江南”
日期:2023-06-14 11:34    来源:丽水史志(2023年第1期)   作者:鲁晓敏 浏览量:

地处浙中南腹地的缙云,是我国唯一一个以人文始祖轩辕黄帝号命名的县份。在这个神奇的县域之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古石桥,与江南水乡短小精干的石拱桥相比,这里的大型石拱桥显得孔武有力。与浙江其他地方低矮的石屋相比,这里五六层的石屋比比皆是,显得出乎意料地高大。而且,这里还隐藏着堪称江南一带规模最大的石窟群……在婉约的江南,人们热衷于营造园林和水口,这里的人却执着地筑造出一座石头之城。那么,他们为什么如此痴迷于石头?背后隐藏着哪些少为人知的峥嵘往事呢?

人间“仙境”,蕴藏着巨量凝灰石

缙云县地处浙江中南腹地,括苍山脉与武夷山的余脉仙霞岭在此交汇,好溪穿境而过,两岸险峰嵯峨,田园村落交错,水色山气缠绕,宛若变化莫测的人间仙境。在这方山水中,仙都是仙境中的仙境,鼎湖峰是仙境中的最高境界。

仙都原名缙云山,因唐玄宗一句“仙人荟萃之都”而名动天下,遂改名为仙都。我去仙都的时候,正值春雨初歇,鼎湖峰钻入云雾中,若隐若现,显得仙气十足。一群白鹭从柳树林中飞起,如同碎纸片被风卷起,顺着好溪波间飘洒开去,飘向了对岸的鼎湖峰,渐渐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场景,八百年前的王十朋也见过,厌倦了都市生活的南宋状元被这灵性的山水惊艳到了,写下了“皇都归客入仙都,厌看西湖看鼎湖”的诗句。

这句千年不厌的广告词后,藏着王十朋对鼎湖峰的偏爱,这是一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哲爱。其实,看似“柔美”的脾性之下,缙云的骨子里隐藏的却是一副“暴烈”的性格。

缙云的骨架是一片亿万年前形成的火山。缙云地处武夷山—戴云山隆起地带和寿昌-丽水-景宁断裂带的中段,浙江火山带的交叉点上,这里盛产千奇百怪的火山岩。仙都、黄龙、岩门、蛟龙大峡谷等地密集地分布着各类地质遗迹。最具标志性的景观——仙都的鼎湖峰,形成于白垩纪火山喷发,高170.8米,顶部面积710平方米,底部面积2468平方米,是我国迄今发现最大的单体石柱。

著名地质学家陶奎元考察了缙云地质地貌后,他认为缙云是亚洲东部沿海、太平洋西岸火山地貌比较齐全、比较系统、比较独特的地质地貌集中区域。

在这片火山岩地貌中,分布最广的是凝灰岩,储量达30亿立方米,它是我国储量最多的县域之一。凝灰岩形成于约七八千万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是一种火山碎屑岩,主要成分是火山灰,其组成的火山碎屑物质有50%以上的颗粒直径小于2毫米。缙云凝灰石质地多样:有的质地疏松,纹路散乱,显得粗犷大气;有的质地细密,纹理富于变化,形成五花八门的奇妙图案;还有一种层凝灰石,质地非常细腻,色泽明艳,切开来如同千层糕一样层次鲜明。

缙云盛产花岗岩和红砂岩,但是作为建筑材料,它们不是太硬就是太松。而凝灰石质地比较松软,易于开采,一旦氧化之后,却又变得异常坚硬,这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建筑石材吗?其实,缙云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从发掘的宋代墓葬来看,出土的石椁大多由精心打制的凝灰岩石板、条石筑成,做工与今天打制的条石无太大的差别。说明早在宋代,凝灰岩的开采与应用在缙云已经比较广泛。

我们走在一条通往鼎湖峰的矴步桥上,它矮矮地蹲在透亮的好溪上,仿佛一座贴在水面上的亲水平台。溪水在脚下潺潺流淌,鱼儿在水中追逐,青山云影聚集在脚尖,我们仿佛踩着波光踏浪而行。同行的当地文史专家项一中告诉我们:“在古代缙云,凝灰石是作为建筑材料使用最多的桥梁,脚下这座鼎湖峰矴步桥始建于宋代,它就是由数百块凝灰石铺设而成的。”

一提起桥乡,人们就会想起浙江绍兴(地级市),600多座清代之前的古桥分布在交错的水网上,其中石拱桥达200多座。在古代石桥当中,石拱桥最为坚固、建筑工艺最高、施工难度最大,大型石拱桥更是如此,而且耗费资金也最多。绍兴古代石拱桥无论从年份、数量上都胜缙云一筹,但缙云一县就保存着60余座清代之前的石拱桥,按照分布密度来计算,绍兴市域面积8274.79平方公里,缙云县域面积1503.52平方公里,缙云要高于绍兴。绍兴以单孔石拱桥为主,缙云三孔以上石拱桥比比皆然,而且不乏百米以上的特大型石拱桥,从长度上远超绍兴。

穿行在缙云山水间,我们时不时会与形形色色的石拱桥邂逅,它们或横跨险滩绝壁,或静卧村落之中,或镶嵌于青山,或与街市牵手……让人误以为身在水乡泽国。这里堪称隐藏在浙中的“石拱桥王国”。

百座古石桥,编织起一张贯通浙中的交通大网

缙云县属丽水市管辖,处于丽水市东北,地接浙中,三角状的县域像锥子一样嵌入金华、台州、温州、处州(今丽水)四府交界处,自古就有“三府通京喉道”之称。这里千米以上的高山有343座,在这些层叠的峻岭上交织着多条古道——浙南通往京城的括苍古驿道;台州、温州通往金华的苍岭古驿道;沿海通往内陆的大洋古盐道……

流经缙云的三大溪流好溪、新建溪、永安溪分属瓯江、钱塘江和灵江三个水系,三个方向奔涌的溪流割裂了缙云的版图,也割断了条条道路。雨季和山洪暴发之时,条条干流和支流一改往日的宁静,变得暴戾无常。当年李白感慨:“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在唐朝之前,好溪的本名就是恶溪。

受地形影响,使得缙云先人千年来一直致力于造桥修路。今天,境内尚完好地保存着宋代至民国期间建造的一百多座古石桥,其中清代之前的有80余座,民国兴建或者重建的有20余座。这些古石桥散布在城乡村邑之间,根据溪流的跨度、水流的湍急程度、建造地址的地质结构以及石材等因素而各不相同。缙云石桥以长度见长,超百米的达10余座,它们如同一头头石头巨兽奔放在在山水之中,呈现出磅礴的气势。

在缙云古石桥中,石拱桥尤为精彩,除了雄浑之势,也不乏婉约之美。那些半圆、弧形、马蹄的拱洞如同半月浮现在清溪之上,当一轮天上的明月和水中的明月相互映照着出现在眼前时,中国古典审美情趣油然而生。

现存的石拱桥之中,壶镇贤母桥当属翘楚。

穿越壶镇的好溪上原来架有简易木桥,一发洪水便遭漂没,于是改成渡口。然而,由于溪流宽阔,风高浪急,怒涛吞噬竹筏的惨景经常发生。清嘉庆年间,多次目睹悲剧的吕蔡氏,发下了宏愿,一定要在好溪上修造一座坚固的石拱桥,造福两岸往来百姓。吕氏一门虽是富户,但要面对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不管是人力、物力、财力都显得力有不逮。于是,他们制定了一个长远计划:拓展经营和开源节流来积累建桥资金,寻找优秀的建桥工匠设计大桥,翻山越岭寻找上佳石料……就在吕氏紧锣密鼓地筹划之时,吕蔡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她将吕载扬等四个儿子和建始、建盛等孙子招至病榻前,殷切地嘱咐道:“必成是桥,以遂吾志!”

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七月,经过多年的精心准备,大桥正式开工兴建。针对溪宽水急,工匠们群策群力,攻克了截流、清基、砌筑桥墩等一道道难关,石匠们用石灰、桐油、糯米汁搅拌的混合物作为粘合剂,将一块块长方形的条石砌成船形桥墩。12座桥墩以锐角的金刚墙迎水,消解和减少了水流对桥墩的冲击力,远远望去,犹如12艘飞舟劈波斩浪而来。经过一年零九个月的艰苦施工,这座长178米、高9.3米、宽4米的超级石拱大桥终于竣工。大桥建好之初,取名“永济桥”,乡人感恩吕母的贤德,将其更名为“贤母桥”。即便是拆除了大部分引桥,贤母桥仍比著名的杭州拱宸桥长出58米,成为浙江最长的古石拱桥之一。

紧接着,吕氏在县城五云镇的南渡口建起了110米的继义桥,又在东渡镇渡口建起了150米长的竞爽桥。吕氏竭尽所有兴建的三座大桥,共耗费白银八万四千多两,按照一比五百来计算,相当于今天约5千万人民币。直到今天,贤母桥和竞爽桥仍矗立在好溪之上,桥上每天车水马龙。吕氏所建的不仅仅是桥,它更凝聚了传统中国的精髓——孝与仁。后人走在桥上,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一份浓浓的孝子情结,那一种舍家建桥的大爱精神,每一个人都用铿锵的脚步不停地为吕氏点赞。

当吕氏捐出了三座大桥后,缙云另一望族河阳朱氏也启动了建桥的脚步。清咸丰三年(1853),一座长87米、宽4至5米、高7.3米的五孔石拱大桥落成于河阳村外,取名公济桥。有意思的是,此桥从东西两侧同时开建,大桥合龙之时,最后一块方形石板轻轻放下,大桥就合成一个整体。当地人称它为“锁桥石”。似乎随着这块神奇的石板安放完毕,整座大桥就锁住了。其实,神奇的是石匠的工艺,施工与设计丝毫不差,最后一块石板才能不偏不倚地扣于正中。1918年,一座长74米、高7米、宽3米的永济桥横跨新建溪,牵起两岸街区,这座由河阳朱氏与新建民众捐建的石拱桥因其精湛的建造技艺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先生编入《中国桥梁史》一书。

缙云最美的石拱桥当属岩下村的枫溪桥,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座乱石桥,并没有过多的惊愕,倒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枫溪桥呈完美的抛物线越过溪流,如彩虹一般卧在写意山水画之中。一条泛着青光的卵石路从村里蜿蜒而来,穿过桥,伸展到对岸。火红的枫树在桥头热烈地燃烧,堤坝上开满了一蓬蓬艳丽的野花,老牛在桥底下斯斯文文地嚼着青草,白鹭慢慢悠悠地蹚过小溪上的堰坝,一个农人扛着农具走过桥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图”。

除了石拱桥,缙云还有不少很有特色的矴步桥,如173米的济川矴步桥、156.5米的松洲矴步桥、145米长的练溪矴步桥、115米长的板堰桥、110米长的隔溪矴步桥等。与大型的石拱桥不一样,矴步桥多处于乡野。这些矴步桥既实用又美观。在河床上安放一排或者两排高约半米有余的直立条石,立石上再平铺横放长度1米有余的桥板,如此往复,一座利用横竖条石的矴步桥便“摆放”而成。看起来像搭积木一样简单,实则很有技术讲究:首先在水流平缓处选择桥址,来水的河床处填满大块的鹅卵石用以加固桥址,去水处要建滚水坝;其次,柱基要深深插入河床之中,去水侧用三角形的条石斜撑加固;再次,直立的柱头与平铺的条石两端,采用双向倒燕尾榫卯对接。

在缙云,还有一座始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末的奇特双层桥——古方胜利渡槽。那是一个战天斗地的时代,随着全国轰轰烈烈地掀起兴修农田水利工程的高潮,缙云县修建了一批水库大坝、堤坝、堰坝、灌溉水渠。在这期间,这座极具想象力的上下两层、高28.7米的古方胜利渡槽应运而生。下层由5个大拱组成,上层由28个小拱组成,共同支撑起220米长的水槽。工匠们完全运用手工作业,硬生生地将灌溉之水托举到半空,通过接力传到远方。

此外,缙云还有石梁桥、石板桥、廊桥等各种类型。有意思的是,在遍布木构廊桥的丽水市,缙云显得特立独行,居然没有一座纯木搭建的廊桥,现存的5座廊桥都是石拱、石平廊桥——即在石拱或者石板桥上加建廊屋的桥梁。他们放弃建筑方便、投资更低的木构廊桥,似乎显示了把石头进行到底的决心。

摊开浙江地图,你还会发现:缙云处在浙江第一大流域钱塘江和第二大流域瓯江的结合部,从地理上看,两大流域并不贯通,但是在两大流域的中游有一个最近的连接点,那就是缙云县,而横贯缙云的仙霞岭则是两大流域的分水岭。也就是说,串联起缙云的路网,浙北、浙中与浙东、浙南的沿海就可连成一片。 这些桥的意义不再局限于渡人,而是打通两大流域的交通阻梗。

遥望缙云大地,以星罗棋布的桥为节点,以密如蛛网的古道为连线,身处浙江中南腹地的缙云人,亲手编织起一张笼罩整个浙中地区的交通大网——向前是大海,向后是内陆。站在桥上,我似乎听到了遥远的钱塘江涛声,也闻到了淡淡腥咸的海风气味。

“悬崖开小市,垒石置疑城。”明末著名的诗人、爱国将领陈子龙路过缙云,仰望县城之时,一个悬在半空的小镇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这句诗,让我们看到了400年前缙云县城的景象。那时候的缙云人建房,采用的建材多为原石,这样的民居直到今天尚有量存,但是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人工开采的条石所建的房屋,是什么时候形成一道别具“另类”的石韵风景?

石头垒砌的缙云,浮现出婉约江南的另一副面孔

上世纪60年代后期,缙云诞生了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石屋。彼时,当地人开始大规模开采凝灰岩,打制成宽40公分、厚20公分、长度40公分到150公分不等的长方形石条。当地人竞相用这样的条石建起民居,甚至是办公楼、礼堂、剧院那样的公共建筑,通称为“条石房”。

浙江一带的石屋并不少见,沿海一带的渔民石屋,为了防台风,多为一至两层,门窗很小,空间逼仄,蜗居其中,似乎难以腾挪手脚,也影响通风和光线。内地山区,有一种由棱形花岗岩块石垒砌而成的石屋,由于花岗岩又硬又重,越往高垒墙体越重,极可能造成地基塌陷或者墙体倒塌,所以这一类石头屋也只能控制高度。缙云凝灰石密度相对较小,自身重量相对较轻,易于拔高楼层。三四层高的条石房在缙云相当普遍,内部也相当敞阔。在缙云老城区的好溪两岸,一幢幢条石高楼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它们如同石头城堡一样庄重威严,最多可达6层,最高可达20余米。

凝灰岩色彩极其丰富,与其他石头色泽单一性形成鲜明的对比,绛紫色、紫红色、红色、青色、青灰色、灰白色、米黄色、浅黄色等,一方方变幻无穷的石头引发了缙云人的审美偏爱。当斜风吹着细雨打湿墙面之时,这些五彩斑斓的条石房如同披上了岁月的包浆,愈发显得生动可人。特别是红色和紫色的石头,在夕阳西下时,披上落日的霞光,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条石房外立面平平整整,大小一致的错开条石展现了线条的错落美。仔细看,每一块条石的表面都经过石匠的用心打磨。石匠用铁制的扁凿将粗糙的条石表面凿得平整,留下了一个个大小接近、分布均匀的凿坑,如同马蜂窝一般。有些人家要求更高,石匠花的功夫更多,打磨得更精细,条石表面只留下微微的凹痕,如同密集的雨点打在平静的水面上,扎满了点点雨脚。这样的条石本身已经是艺术品,看起来既细致又大方,既有人工打制的工整之美又不失石头原有的质感和韵味。 

叠条石时,石匠、泥水匠、抬石的民工和杂工进行通力合作,不能出一点差池,将一块重量一两百公斤的条石合力抬到脚手架上,再稳妥地安放到位。一层条石房通常4米高,一块块条石依次摆放整齐,上下层条石之间错缝叠放,每块条石之间铺设水泥浆,增加石头的粘合力,叠到七到八块石条,一层楼的墙就算砌好了。接着铺上水泥板,再建第二层,以此类推,两个月左右一幢占地百平方米的三层小楼房就可建成。房内一般用条石分隔成左、中、右三间,正中的一间是正厅,也就是客厅,左右两间一般作为厨房和卧室。另外一种条石房外表是石墙,内部是榫卯对接的木结构梁柱,完全按照传统的手法进行。

与砖木结构的传统民居相比,条石房牢固实用,冬暖夏凉,易于通风采光,且节省建筑材料,一度成为缙云人的建房时尚。直到20年前,以钢精混泥土和红砖作为主要建材的“小洋房”兴起,曾经时髦三乡的条石房才退出了历史舞台。今天,缙云县城的大桥北路、复兴街、寺后街、溪滨南路还保留着成片的条石房,不少小区基本上都是条石房。条石建的礼堂一度成为农村标配,如官店、双龙、仙岩、唐市、水口、湖川等村的标志性建筑仍然是七八十年代的石头礼堂,它们或屹立在村口,或占据村落中央,或处于要道上,成为时代的特色记忆。

除了数量蔚为壮观的凝灰石条石房,还有大洋、南溪、黄寮、岩背等不少原石垒砌的古村落,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岩下村。200余幢石屋,均用不规则的鹅卵石和山石砌筑而成,散布在坡地上,依次抬高,远远望去,俨然如同一座石头堡垒。走近看,石砌的天井、大门、院墙、窗台,经过风吹日晒,经过雨水冲刷,石头表面落满了斑驳的印迹。石砌的矮墙,爬满了紫藤,石块的缝隙间长满了花花草草,充满了野趣。此外,在梅寮、官田坑等村还保留着不少长方形或菱形花岗岩垒砌的石屋。这些石屋深藏在高山峡谷,它们没有一丝石头的骄纵,有的只是恬淡、安祥、从容的情绪,以日常的烟火气息呈现出一丝浪漫情调。

当你在缙云乡村行走时,不经意间就会与石质的天井、窗台、柱础、柱子、台阶、栏杆、抱鼓石相遇,经常可见水缸、水槽、石臼、石杵、碾磨、石秤砣、石凳等各种石头打制的生活用具。在樊敬、郑汝璧等不少明代古墓前,矗立着石虎、石马、石人等石像生,一个个栩栩如生,让人惊叹不已。与石相伴成为缙云人的日常,与石相生造就了缙云人质朴实在、吃苦耐劳、坚毅顽强的性格。江南一带的石头建筑并不少见,但是像缙云一样石头化为城市的风骨,这在婉约的江南是个异数。

石村、石街、石屋、石桥、石路......那么多的石头建筑,一定需要巨量的石材,这些石材采自哪里呢?据当地追踪石窟的摄影师朱礼平介绍:“据不完全统计,缙云现有2000多个石窟和1000多个废弃的采石场,若以规模来说,在浙江最大,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

龙游石窟与长屿硐天之间,夹着规模更大的缙云石窟

中国人工开凿的石窟,无论是规模还是数量浙江都是首屈一指,最知名的当属龙游石窟与温岭长屿硐天,前者号称“中国最大的地下石窟”,后者号称“海上石窟”。然而,夹在它们之间,一个规模之大、数量之多、范围之广都超越它们的缙云石窟,外界极少有人知晓,即便是土生土长的缙云人,对此也很漠然。

千余年来,“靠山吃山”的缙云先民不停地开采凝灰石,掏出无数个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石窟,单体矿硐最大的达数万立方米,最小的只有数十平方米,当地人称之为“岩宕”,意即石头的洞穴。大规模的凝灰岩石窟集中在仙都、双龙、雅施、岩腰、坑沿等地,体量恢弘的有下洋、板壁岩、郑弄、下项、小岭脚等石窟。它们经过铁钎敲凿、风雨侵袭,呈现出雄浑、瑰丽、险峻的一面,也充满清幽、野性、奇迷的意趣。一些历史遗留下来的僻远洞窟,在当地人看来充满了神秘和恐惧,久而久之,甚至还衍生出了许多妖魔鬼怪的传说。

走近下洋石窟群,只感觉到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采石场,外表破开的面积并不太大,入口隐匿在榛莽丛中难以找寻。一进入洞口,一股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沿着崎岖的道路往里走,瞬而给人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大大小小的岩硐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宛若迷宫一般。各种鬼斧神工的岩石簇拥而来,或独立成峰,或交叉穿越,犬牙交错,或筋骨相连。有的四周挖空了,只剩下一道高耸的危墙,似乎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有的如一片薄薄的刀锋,在风雨剥蚀下,似乎闪出凛凛寒光;有的如一细梁悬在头顶,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看得人毛骨悚然,看得人瞠目结舌。

在板壁岩石窟群,我见到的是另外一番景象:阳光透过数十米高的“天窗”直射进来、沿着洞口斜射进来,如同一道道聚光灯照进石窟,光线打在米黄色的岩壁、悬梁上,显得特别鲜亮。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壁表面上留下的一道道铁錾(凿岩的铁制工具)凿出的竖向凿线痕,也留下了撬动条石形成的断面横向纹理。一竖一横,它们深浅一致,编织成整齐有序的纹路,一直延展到各个洞窟。一部分光落在湿漉漉的的岩面上,幻化成一圈圈金色的光晕,宛如烟霞一般袅袅升起,仿佛置身于一个魔幻的仙境之中。走进深洞,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额头上,接着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低头一看,不禁脚底发软,数米开外是一方十余米深的水坑,一串串水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样笔直地坠到池中,发出悦耳的声音。池水如翡翠一般碧绿,散着幽幽的光,水底还躺着不少当年工匠丢弃的绳索、梯子和工具。

上世纪80年代,缙云凝灰岩进入了开采的鼎盛期,这两个石窟就是当年的杰作。石匠卢唐南14岁就加入到采石大军中,直到1998年缙云县政府全面封山之后才歇手。他说干了36年,每年出工至少300天,那时候还没有电钻、切割等机械工具,只能靠铁錾和铁锤等简单的工具进行开采,一天采石一个立方米左右,按此计算,这辈子采了上万立方米石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以一块长80厘米、宽40厘米、厚20厘米的条石来计算,卢师傅采出的条石加起来可达150多公里,相当于一个半北京五环的长度!

卢师傅絮絮叨叨口述中,还原了彼时的采石场景:第一步,剥开坚硬的山体,先凿出一块相对平整的岩面,然后在岩石上凿出一条深20多厘米的笔直凹槽;第二步,以凹槽作为基准线,向里40厘米处弹出一道与凹槽平行的墨线,左手扶短铁錾,右手握铁锤,沿着墨线打出一排浅浅的岩孔。换上长铁錾继续击打,直到岩孔深达10厘米左右。随后,在每一个岩孔中都插进一根短铁錾,换上八磅重的大铁锤,依次将短铁錾打进岩石中。随着一根根锋利的铁錾钻进岩孔20厘米处,一条细细的裂缝出现在岩石的表面;第三步,沿着岩石凹槽底部横向打进一排短铁錾;第四步,在两侧和底部凿断的岩石两端按80厘米长度、垂直打入一排长铁錾,将其截断;最后,用长铁鳗使劲一撬,一块长方形的条石就从岩体中剥离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在一面切空的岩石上,其他三面按规定的尺寸打出一排岩孔,底部再打进一排岩孔,就像切豆腐一样切出一块长方形的条石。此时的条石还很粗糙,需要经过扁凿细细打磨,才能脱胎成一块六面平整的建材。至此,一块合格的条石离开了“母体”,来到了人世间,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在浙江很多地方,经过历代开采,不少山体被“蛀”空,变成了断壁残垣,有不少地方是露天采石,无法形成壮观的石窟景观。而缙云石窟展现在出来的是一副迥异风景,这里既有硐采,也有露天和半露天开采,呈现出阶坎式、直穴式、覆钟式等多种类型。特别震撼的是井下大型直穴式,石匠从山顶往下采石,形成了一口井的形状,四周石壁围成一个漏斗。人站在井底,仰望斗大的天空,如同一只井底之蛙,倍感人之渺小。经浙江省第七地质大队对缙云125个石窟进行探测,空间体积约为86万立方米,这只是缙云石窟总数的二十分之一!

除了人工开凿的石窟,缙云还隐藏着众多自然形成的流水侵蚀洞穴,最具代表性的有倪翁洞和仙水洞。古人在这些天然造化的石窟中,以崖面为纸,以铁凿为笔,写下了不少题名、题记、题诗、题榜,那些气度不凡的篆书、隶书、草书、楷书、行书中,浮现出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唐代著名书法家李阳冰、北宋名臣赵抃、北宋文学家沈括……细细数来,仅倪翁洞和仙水洞就有97方摩崖石刻,而全县民国之前全县摩崖石刻多达140余处,高居浙江第一。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延续千年的山中采石已止,但石头的故事依旧在延续。石头催生了采石匠的同时,也催生了一代又一代技艺精湛的石雕工匠。这些石雕工匠从打制生活用具中抽身而出,除了继承传统的石狮子、石神兽等装饰性雕刻之外,还拓展到石栏杆、石桌凳、石壁画、石坐像以及石亭、石榭、石坊、石塔等大型石头建筑的雕刻。缙云人仍然生活在叮叮当当的石头交响乐中,他们并非对这一变化无所察觉,而是习以为常了,因为缙云一直在变。

(本文原载于《中国国家旅游》(2023年第三期);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参考资料:

1、《缙云县志》(《缙云县志》编纂办公室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4

2、《缙云交通志》(浙江省《缙云交通志》编纂办公室编),1989

3、《缙云古桥》(施德金主编),缙云县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编印,2020.11

4、《绍兴古桥:水乡的脊梁》(熊召政撰稿),中国国家地理杂志,2012.4

5、《缙云石窟矿业遗迹初步调查报告》(缙云县风景旅游局),2015.3

6、《摩崖石刻》(王琼瑛主编),缙云县博物馆编印,2012.10

7、《古村遗韵》(缙云县政协文史和科教文卫体委员会编),2018.12

8、《迷窟探秘》纪录片(项一中撰稿),2002

9、《缙云石窟,岩宕文化!千锤万凿里的时代记忆》(卢妙林撰稿),“缙云优生活”公众号,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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