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节选自骆憬甫所著的《浮生手记（1886—1954）：一个平民知识分子的纪实》（200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骆憬甫先生是杭州人，作为我国第一代新式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他在浙江长期从事小学、中学的教育工作。日寇侵华战争之前，他执教于杭州，担任过十七余年的小学校长，在杭州基础教育界颇有声名。杭州沦陷以后，他不愿做亡国奴，遂带领全家大小人众辗转流亡于浙西南一带的丽水、龙泉、云和、青田等地继续执教，并先后支持儿女从事抗日宣传文化活动，投身于中华民族的解放斗争。

该文主要描述作者于1938年6月前往龙泉与儿女们相聚、享受天伦之乐，还生动地记叙了丽水至龙泉公路的险要与乘车时的胆战心惊以及作者受邀到担任龙泉县政府教育科科长的原因。

1.丽、龙道上

瓯江蜿蜒如蛇般在汽车的右首崖下爬，括苍山高峰矗天，连峰不断地在汽车左边起伏着，黄色的公路像一条黄龙般在江山之间蟠舞。汽车离了南山站逐步地向岭上爬，爬了很久才见土地略微平坦，不见了瓯江，原来已爬进了崇山峻岭的云和腹地去了。到了云和县城，汽车略停，卸下一起旅客，又上来一起旅客，汽车又辘辘地开动，再爬入山岭之中去。到了赤石渡，又看见了瓯江。瓯江一称大溪，大溪从龙泉来，滩险是很多的，水每经一滩，必激起急浪，向下游冲荡，所以在黄梅水发时，水势很急，桥梁往往被冲坏。赤石渡的公路大桥，被冲毁后，因抗战军兴，经济困难，修复不起来，往来汽车，是用筏过渡的。过了赤石渡，爬上赤石岭，盘旋曲折，如S形般地旋上山顶去。田地竹树，初时在车窗右首的，忽尔出现在左首车窗外，好像是开倒车似的又向原来的方向冲去。如此一转一旋，旋到了山顶。向下看时，群山皆在足下，遥远的地方的山川田地，都在眼底，我们仿佛已置身天上，飘飘欲仙。路是单行的，而且很窄。转弯处角度很锐，我们的汽车有一次向左转过山角时，一只右后轮挂了空，幸司机刹车刹得快，叫乘客都下车，把空车重向后退！俟右后轮着地后，再慢慢转过去，才得脱险。假使一失足的话，真要成千古恨了。险是险到了极点，但是风景的奇，也奇到极点。路旁的悬崖，有珠帘般的瀑布汤汤地倒挂下来，瀑布的水珠，飞进了车窗，溅湿了旅客的衣襟。向车下凝视，如临万丈深渊，目为之眩。崖下的松林，有的迎上来，有的退下去；青葱的稻田，好像会旋转的一般。远处的青峦，愈高则愈跃出的多，如图画般的逐幅展开，直令古今名画家为之搁笔。图画画不出，诗文写不尽，宇宙间的奇观，哪里是人的力量所能描绘得出、吟咏得尽！爬完了三十市里赤石岭，公路又平坦起来，已到了龙泉县境。但是到了离龙泉县城还有二十五公里处，汽车抛锚了。停下来修了两个钟头再开行，将近龙城还有三公里，因汽油没有了而又停驶。司机往就近车站打电话，等龙泉城站叫小包车把油送到后，才得开行。到达龙泉县城已下午六时，误点五小时之久了。

2.到了龙泉

“处州十县九无城，青田还有半个城。”除了丽水县因是古代处州府治的关系而有城垣外，龙泉是处州府属的一县，当然没有城墙。在万山之中有着千户左右人家，成为一个县城，不得不佩服先民“筚路篮缕以启山林”的伟大。远远看见一列木栅，依山而筑，算是城墙。人家渐渐多起来，知道龙泉县城快到了，心境的愉快，莫可言喻，那边有我俩最钟爱的一群儿女们，她们一定在站上迎接我们了。龙泉和我们本来是没有关系的，因了有爱儿们在它的怀抱里，所以龙泉仿佛是我们的家乡了。不久之间，到了龙泉县城，车徐徐地开到东门站前停下，许多亲密的人拥向车前来，龄、汪、红、曹、梅、婉、美，都在带着笑容接着。还有半岁的外孙女儿石，那么地肥白可爱，也在迎接我们，还有露鹭。笑容浮现在每个人的面上，把我们二百里风尘的劳顿、一百日（3月17日至6月26日）的离愁别恨顿时消释了。我们的行李，有不相识的朋友们帮我们一件件地提着送往我们的下处。到了这里，处处充满着爱，连将残的太阳，也露出可爱的余辉照着我们。

3.龙泉小聚会

已被罡风吹散了的浮萍，因爱波的推动力仍会凝聚在一起，而且列入我家儿女队伍中的露鹭，本是在杭州时已别散了的，去到江西，谁料得到也会在这里重聚！因家人的重聚，龙泉的车站仿佛变成杭州城站，龙泉的人家仿佛变成劳动路的邻居，眼中看出来的都是亲切有味。连挂念秦、圣二儿的愁丝，也暂时被四周包围着的喜悦氛围所冲散。汽车本应是午后一时到的，所以儿女们老早就来了，因了抛锚的缘故，累她们盼望了五小时之久。我们到了，她们也疲乏极了，暂时散去休息晚餐。红儿陪着我们，汪抱了石孙同到车站右方的中心小学去洗尘，吃夜饭。饭后又由红儿笑嘻嘻地领着我们到东升街下处去，一路上指指点点的地告诉我们这是市民公园，这是县政府，这是XX街，这是XX巷，转弯抹角地从东后街进入民众运动场，至他们给我们安排好的下处歇息。红儿领我们到曹儿房中后，她因天晚了就回校去，约定明日再来谈别后状况。从去年11月22日别了老家开始大流亡以来，心弦一直是紧张着的，到了今天才得宽驰下来，似乎胜利已在眼前，我们这次的小聚会，可以不再散了。

龙泉的抗战工作，做得那么起劲，龙泉民众的抗战情绪，那么的热烈，抗战的歌声，处处可以听到。我岂止为了骨肉小聚会而觉得快乐，我是因了后方民族意识的坚强、胜利有希望而快乐呀。因心境的愉快，连时儿失学，我失业的愁烦也暂时搁起。儿女们各自只有十元一月的薪水，还要把节省下来的血汗钱五元十元的来奉养我们。我们只好噫着眼泪接受，以安慰有孝心的儿女们。从6月26日至8月29日，这两个月是我们大流亡以后最愉快的一个时期。八个儿女除了秦、圣两儿知道他们已由长沙安抵西安外，其余的都已会齐，再加上了露鹭（代替早夭的五女儿），八个儿女又已凑足。而且二婿、四婿和外孙儿女也都在跟前，空气更加温馨了。

4.离碧赴龙的又一动机补叙

我既失业，时儿失学，钱将用光，留在碧湖，将有饿毙的危险。适有龙泉方面儿女们的信来邀请完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是离碧赴龙的根本动机。还有一个动机，上面没有提及，因此在这里补叙一下。这一件事，也是我生活史上、流亡道上的一个重要环节。在碧湖时，有一天的下午，正在受训的芳来访我，他说:“有一位朋友他要来看您，但是他不认识您，所以要我先来介绍介绍，您如同意，我明天陪他来见您。”我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我说:“既然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来见我？他姓什么？哪里人？要找我有什么事？”芳说：“他姓张，名XX，是龙泉县XX室主任，他现在政训团当教官，任务完毕，人要回龙。他奉了县长的命来传达县长想请您去任龙泉县教育科长的职务的意见，所以他要见见您，征求您的同意。”“哦！好的。那么请他来谈谈！”第二天他们来了，那位姓张的朋友态度很诚恳，寒喧既毕，他就传达了x县长的意思。我说:“恐怕我才不胜任吧！”“您老太谦虚了。您有七八年的教育行政经验，办理这小县的教育哪会吃不消。您如同意，县长一定很欢迎。”“那么我就试试看”，我答允了他。“欢迎得很！我马上打电话给县长，一面请您老早一点去龙泉！好在令婿令媛等都在龙泉，他们都接洽的。”他说。原来县长是个开明县长，刚在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时候，他秉承上级的意旨想仿行解放区的政策，贯彻抗日的任务，所以他接任以后就邀请了许多爱国青年帮办政务。所有县政府的秘书、科长、科员、政工室职员、队员、民众剧场、民众教育馆、小学校，各区指导员，全系热情、勇敢有为的爱国青年。龙泉的政务蒸蒸日上，龙泉的抗日气氛非常浓厚，龙泉的民众都站起来了，因此触犯了卖国党派即中国国民党CC派，它们在阴谋摧毁龙泉的新生命。由封建地主结集的龙泉县党部首先发动，再结合地方的封建势力，向浙省CC派头子许绍棣（省党部委员兼教育厅长）接洽摧残阴谋，先向教育科开刀，说教育科长邵荃麟是红色的，许绍棣命令x县长必须撤换教育科长，换成旧派人物，想从此一步步地进攻，把龙泉的新派人物全部打倒。这样一来，弄得x县长窘极了。他要搞好新政治，打好抗日后方基础，非新派人物不行，况且他所延揽的，个个是人才，他怎肯无理地摧残呢。但上级的压力又那么重，如果不理它，以后关于教育方面的呈报、呈请等公事必定件件碰钉子；如果依了，那么教育方面的一线新萌芽必定被摧毁。邵教育科长愿意离开，免得使X县长为难，于是共同想得一个办法，拟物色一个新旧咸宜、双方都能接近的人保荐上去。协商结果，有人介绍了我，认为我在省县和省会办过了七八年小学教育、七八年教育行政，对教育颇有成绩和经验，旧学略有根底，与旧派士绅也可以接近；年龄虽老，而头脑颇新，子女们都走上新的道路，与新派亦能气味相投。X县长认为是最理想的人物，因此就请张XX来征求我同意。我同意了，他自然是很高兴的。这就是我离碧赴龙的副动机。

5.瓯江边的喜筵

我们的露鹭结婚了。她的对象是一位爱国志士徐由整。我们抵龙泉后的第六日即7月2日，是她的喜期，结婚地点是在瓯江上游大溪边的万寿宫（民众剧场）内，我们也去观礼和吃喜酒。证婚人是X县长。当龄介绍我和X县长相见时，他就很热烈地和我握手，“哦！您老先生来了，我要请您帮忙哩，承您不弃，惠然驾临，欣幸得很！”行礼，宣读证书，致祝贺辞，仪式既毕，晚上吃喜酒。不料在流亡过程中有这么一段使我们破涕为笑的插曲。

6.喜抱外孙

接着又是一件喜事，曹于7月9日上午七时四十分分娩了，得一男孩，命名为平。因了东升街原住所的房间太狭小，在东后街另租了一间三层楼新屋，我俩于7月5日先搬进去住，曹于8日才移入，9日一早就分娩了，于是皆大欢喜。二女红因学校已放假，就偕同汪抱了石外孙女来东后街团聚。梅、婉、芳、龄等早晚来欢叙。五儿亦常来聚首，有时其夫婿亦来。

7.两个小天使和龙泉小聚会

在流亡道上喜得两个小天使，使我们大启欢颜。避难石塔坞时，得了外孙女儿，取名为石，是希望中国虽在大敌当前之际仍然坚固如盘石不可动摇之意。流亡到龙泉不久的时候，就得了大外孙儿，因龙泉有一座天平山，取名为平，取其抗日一定胜利、世界可以和平之意。“中国安如盘石，世界永久和平”，这是我中国人人所愿望的事，也是中国人人应该争取的事。两个小天使，带给了我们温暖，带给了我们光明的启示。在龙泉我们骨肉亲朋的欢叙，使东后街的寓居一室生春。

8.异乡合家欢

8月9日为平孙儿满月之期，那天阴历是七月十四，月影团圆，高照天空，我们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满月酒。婉本因公在八都的，这天刚巧回城，赶上吃酒，尤为喜出望外。饭毕，我和芳、时等出外散步，这晚的月光，好像也都充满着喜气。8月22日，石孙女满7个月，平孙儿出世40天。我们为了纪念在龙泉重新团聚之故，在东升街民众教育馆内照了一张“异乡合家欢”。同摄影的为我、禾口、红、芳、石、龄、曹、平、梅、婉、美、时、汪等十三人，就中只少了秦、圣二人。